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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恶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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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984年3月21日,夜10点47分,克雷斯县警察局
1984年3月21日,星期三,夜10点47分。
福特LTD的轮胎刚碾过警察局后门的减速带,戴维斯就听见里面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接着是一声闷哼——像麻袋砸在水泥地上。奥西利亚坐在副驾,手指紧紧攥住安全带,指节发白。她今晚没抽烟,却一直在嚼一片薄荷口香糖,嚼得太阳穴一鼓一鼓。
“待在车里。”戴维斯熄火,拔钥匙,动作一气呵成。
“他是我儿子。”奥西利亚声音发颤,却伸手去拉车门锁。
“所以他更不想让你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戴维斯按住她肩膀,掌心摸到一块锋利的锁骨,“锁上门,等我信号。”
他下车,把风衣甩在座椅上,只穿那件灰色T恤。夜风卷着警局门口的碎纸片和警笛回声,像有人把收音机调在两个频道之间。台阶上,一个小警察——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二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正捂着嘴吐血,一看见戴维斯,像看见救星,踉跄扑过来:
“组、组长……那日本人……他、他把闸门拆了!”
“闸门?”戴维斯一愣——拘留区最后一道铁闸是1908年出厂的铸铁,厚达十厘米,用两根直径两英寸的钢栓锁住,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值班队长腰上,一把在保险柜。
“他用……用一根圆珠笔,”小警察指着嘴里缺了半颗的门牙,“把锁芯挑了,然后一脚踹开,那声音像……像坦克炮闩!”
戴维斯把他扶到墙根,顺手扯下对方领带当止血带,抬头望向走廊。灯光一闪一闪,镇流器发出垂死般的嗡嗡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同事:有人抱膝呻吟,有人脸朝下不动,警棍、对讲机、钥匙串散了一地,像被顽童打翻的玩具箱。
局长安德鲁·戈麦斯一瘸一拐地从暗处走出来,左眼肿成一条缝,嘴角贴着歪歪斜斜的创可贴。他的配枪套是空的,衬衫下摆被扯出一半,像被龙卷风扫过。
“戴维斯,”戈麦斯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我干这行三十七年,第一次被人用一只手掐住脖子拎起来。”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有一块紫黑色的鞋印,“他跳起来踢我,像……像功夫电影。”
“医疗单位?”
“在路上,州检察官也通知了。国民警卫队出动一个排,带防暴盾和麻醉枪。”戈麦斯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但你得先把他钉在原地,别让他再拆我的警察局。”
奥西利亚就在这时推开车门,高跟鞋踩碎一块玻璃。她没听戴维斯的命令,反而跑得更快,金色头发在警灯红蓝交替里像一面燃烧的旗。戴维斯伸手没抓住她,只能跟着冲进去。
拘留区最后一道铁门果然洞开——不是被撬,而是被整个铰链拔起,铸铁门框歪向一边,像被巨人掰开的罐头。地上躺着两名值班警长,一个抱臂,一个抱膝,都在抽气。尽头牢房里,少年安盘腿坐在水泥床上,手腕仍铐着半截断链,链节截面发亮——显然是用某种剪切力硬生生扭断。他脸上有几道擦伤,却带着一种近乎惬意的微笑,仿佛刚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终于等到彩蛋。
“安!”奥西利亚扑到栅栏前,手指穿过铁条,想去摸他的脸,“妈妈来了,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安的视线缓缓移向她,灰瞳在警灯里折射出妖异的光。他没动,只是偏了偏头,像猫打量一只突然闯进来的鸟。
“回家?”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整个牢房区瞬间安静,“那不是家,那是笼子。”
“笼子也比地狱好!”奥西利亚声音拔尖,眼泪冲开残余的眼线,在脸上划出两道黑痕,“你答应过我,不动手!”
“我答应的是‘不先动手’。”安抬起手,断链发出清脆碰撞,“他们拿□□指我,想把我像疯狗一样拖出去。我只是……让他们学会礼貌。”
戴维斯跨前一步,把奥西利亚往后拉。他能感觉到她整个人在发抖,像高压电线。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国民警卫队到了。一排绿色钢盔在闪灯里起伏,防暴盾叠成墙,盾中央伸出黑洞洞的枪口:M16A1,加挂M203榴弹发射器。
“所有人退后!”一名中尉用扩音器喊,“目标锁定,非致命模式,麻醉弹两发准备!”
安缓缓站起身,断链垂在腕侧,像一条银蛇。他看向戴维斯,嘴角勾起——那笑容极浅,却带着赤裸裸的狩猎意味,仿佛在说:下一个轮到你。
“开火!”
两声闷响,麻醉弹拖着红尾划破空气。安侧身,像跳舞一样旋转,第一发擦过他耳际,钉进水泥墙,炸出一团粉色烟雾;第二发被他抬手抓住——塑料弹壳在指间碎裂,药液顺着指缝滴落,落在地上,发出轻微腐蚀的咝咝声。
所有人愣了半秒。就是这点时间,安已向前冲刺,断链横扫,最前排两名士兵的防暴盾被震得脱手,露出空隙。他矮身钻入人群,肘击、膝撞、链抽,动作流畅得像一场编排极精的暴力芭蕾。钢盔碰撞声、骨头错位声、无线电杂音混成一片。戴维斯把奥西利亚推到墙角,自己扑进去,从背后箍住安的肩膀——像抱住一头年轻的豹,肌肉在臂弯里滚动。安猛地后仰,后脑勺撞向戴维斯面门,血立刻从鼻腔喷出。戴维斯没松手,反而用额头回撞,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混乱中,有人大喊“□□!”,接着是高压电流的噼啪声——安的身体骤然僵直,瞳孔扩张,嘴角渗出一丝白沫。三名士兵趁机扑上,用膝盖压住他肩背,反剪双臂,上塑料束带,再把断链缠了两圈,扣上钢制快挂。
戴维斯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滴在T恤前胸,像一朵快速绽放的罂粟。他看见安被拖向拘留车——那是一辆加固过的蓝色厢型车,车窗带铁栅,车门上喷着“ILLINOIS DEPT. OF CORRECTIONS”。安的双脚在地面划出两道湿痕,不知是汗还是血。上车前一刻,他忽然回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准确无误地锁住戴维斯,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期待,像猎人目送猎物逃进森林,知道早晚会再见面。
车门“砰”地关上,锁栓旋转。发动机轰鸣,尾灯在红蓝警灯里像两只充血的眼。奥西利亚靠墙滑坐,高跟鞋歪在一边,手掌捂住嘴,指缝漏出哽咽。戴维斯走过去,蹲下来,把风衣披到她肩上。
“他会被押往伊利诺伊州州立监狱。”他声音沙哑,却尽量平稳,“不是密苏里——杰斐逊城和普林菲尔德做了交换,理由是‘跨州安全风险’。你要保释他,得去伊利诺伊州府春田市。”
奥西利亚点点头,眼泪已经干了,只剩两道黑痕。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摸手包,指尖却在发抖,怎么也打不开锁扣。戴维斯替她拨开金属扣,她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照片——安大概十二岁,站在瑞士雪山前,脸被阳光照得雪白,嘴角有淡淡的梨涡。她用手指擦了擦照片表面,然后抬头,看向远去的拘留车尾灯,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春田市……我会去的。”
一阵脚步声靠近。一个穿深灰色西装、领口别着州警徽章的男人停在两人面前,身材高得像一根桅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先出示了皮质证件夹,然后微微躬身:
“亚当·卡斯特罗,密苏里州警务督察,兼州际移交协调官。戴维斯组长,辛苦你了。”
戴维斯用拇指抹了把鼻血,点头算是回礼。卡斯特罗继续道:
“根据州长紧急令,中村安将被直接送往伊利诺伊州庞蒂亚克矫正中心——最高警戒级别。保释听证会安排在七十二小时后,春田市联邦法院。考虑到他的……特殊性,法官很可能拒绝保释。”他顿了顿,看向奥西利亚,“夫人,您需要律师,最好是联邦层级的。”
奥西利亚把照片塞进戴维斯手里,自己扶着墙站起,赤脚踩在碎玻璃上,却像感觉不到疼。她理了理头发,把散乱的金发别到耳后,又成了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
“谢谢提醒,督察。”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冷冽的脆,“施耐德家族不缺律师。”
卡斯特罗微微颔首,转身去指挥现场清理。戴维斯把照片揣进兜里,扶着她走向自己的车。夜风卷起她身上的香水味——晚香玉混着威士忌,像一场未散的烟火。他替她拉开车门,她却没立刻坐进去,而是抬头望向警察局屋顶那面被撕去一半的星条旗,旗角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某种受伤的鸟。
“戴维斯警官。”她轻声说,眼睛仍看着旗,“如果有一天,他必须在那座监狱里待一辈子——”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请你记住,他第一次动手,是为了不让我被客人拖进包厢。”
说完,她弯腰坐进副驾,自己拉上门。戴维斯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车灯亮起,照出前方地面两道深深的轮胎痕——那是拘留车留下的,像两道新鲜的伤口,一路延伸进黑暗。
他挂挡,松离合,车子缓缓滑出停车场。后视镜里,警察局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像一座被潮水冲垮的蚁穴。更远的地方,州际公路指示牌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光:
I-72 WEST → ILLINOIS 87 MILES
福特轿车转入匝道,油门被踩下,发动机发出低沉咆哮。夜空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残月,像一把被血染红的镰刀,悬在密苏里州上空,也悬在戴维斯心里。他不知道,七十二小时后春田市的法庭上会发生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少年最后的眼神,已在他脑海里烙下一枚滚烫的印记——
猎人与猎物,身份随时会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