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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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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一字轻落,如冷珠滚青盘,清脆有力。三宝闻声,登时被这一字击倒,往后跌了数步,一屁股扎在地上。
他的嘴唇快速翕辟,声如蚊呐,字字惊惧。方才被强逼着握紧的木棒从他手中掉落。
三宝面色惨白。
“打!”
尾调骤压,俨然忍耐不能。三宝惊叫了声,速速翻身朝一个方向磕了好几个头,“大人!我做不到!”
名叫吴令的皂袍青年听到他的哀求,面上十分平静。他目光轻一侧,身边的黑衣青年会意点头,大步纵前,轻轻擦过三宝。
黑衣青年目光一垂。
地上歪七八扭跪着好几人。几人胆怯地抬起头,一对上他的眼神顿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明明是相互嫌弃的几方人却紧紧抱作一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哀嚎。
而王一八因着断了舌头,只得使劲扯开嗓子眼发出嗷嗷的闷声。
咔!长剑出鞘三寸,剑光碧寒。
顷刻间,有三人白眼一翻,十分默契地一起晕了过去。三宝的养娘徐氏没晕,却像一只脚已然迈进鬼门关,嘴巴长得奇大,一小段渗血的舌头直直伸了出来,加之突出的眼球和泥白面容,像极了一只吊死鬼。
黑衣青年眉头微压,转头看着三宝,“请沈县令动手。”
徐氏一听这话如临大赦,一颗大脑袋毫不犹豫往地上撞,朝着三宝的屁股一瞬之间已磕下五个响头。砰砰砰的磕头声在火把的烘托中愈显热烈。
“县令大人快打我!县令大人快打死我!”
话语之间,黑衣青年已扶起三宝,将木棒重新放回三宝手中。三宝四肢仍是冷麻无力,抱着木棒对着徐氏哭。
徐氏一听他哭,纵使身处生死一线之间,心中仍是生出挠心的烦躁与恨意。忽而,她转念一想,眼下有大官撑腰三宝都不舍得打自己,说明三宝还念着自己的好,当自己是娘!想到此处徐氏腰板咔的一声挺直。
哼,大官能待多久,等人一走还不是三宝这只傻猴子称大王。那时候她傍着三宝这棵大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跟她作对!眼下只先向三宝服个软,徐氏舔了舔唇,再说三宝打人能有多大劲,不成明儿再打三宝一顿便是,不亏!
于是她佯装体贴道:“三宝啊!娘知错了,你赶紧打娘一顿消消气吧!”
徐氏仰起头,原以为会看见三宝哭喊着不要打自己的表情,却不想她一睁开眼睛,一棒子迅疾劈下。
喀拉!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屠夫劈开猪脑取脑花的声音。
徐氏呆愕,未等话骂出口,人眼白一翻仰头倒下。三宝顿时尖叫,丢开棒子扑到徐氏身边,摇着徐氏的身子哭嚎着,“养娘你不要死啊!”
见徐氏没有动静,他紧张扣着手,“娘啊!我是为了救你才打你的啊!你不要生气!”
黑衣青年见此上前察看一番,“大人,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三宝止了眼泪,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这时身后的吴令缓缓开口:“很好。请沈县令按这个力道继续打。”
三宝回过头,见吴令眼神一凝,凶悍无比。
三宝嗖的一声从地上跳起,捡起木棒依次走到已经晕过去的驿使、养爹和养弟身前。“我是为了救你们才打你们的。”
说罢,砰砰砰三棒子砸下。
到了王一八之前,三宝步子不禁一沉。王一八没晕过去,一直在旁瞧着三宝打人,眼下终于轮到他,他佯装求饶,心中却在想,这小子力道虽大但最多把他打晕,他能捡回一命!
不想三宝眼神低垂,目射寒光。他静静看着这一人,平生第一次出现了憎恶的情绪。怒火攻心之下,面容带着明显的狂态。
三宝将木棒丢开,双臂一振,大啊了声冲上去。
拳头,脚丫子像雨点一般密集砸在王一八身上,力度之大几如拳击相搏。王一八连连惨叫,但三宝手脚丝毫不软。过了好一会才了罢。三宝气呼呼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上只剩半口气的王一八怒道:“我要休了你!”
鸦雀无声。
三宝恍然,咬着指头在反思自己的错误。却不想,一道响亮的掌声响起。紧接着所有人无论站着还是跪着都在鼓掌,甚至有同村的人兴冲冲地喊道:“三宝!好样的!”
三宝双眉舒展,一脸茫然。
待他琢磨出来,已是散场。
三宝跟着吴令走到院外,看见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正巧黑衣青年从其中一辆跳下,快步朝他二人走了过来。
黑衣青年朝吴令行礼,“大人,车上都布置妥当了。”
吴令微微颔首,紧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文书,递给三宝。三宝凭直觉认出这是县令告身,不禁咽了咽口水,随即摇头。
三宝如实道:“大人,我..”
吴令微笑道:“沈县令是不是想说自己并不是县令?”
三宝小脸煞白,扣着手点头。
三宝心想:本朝进仕仍奉行门第,若非士族举荐便只有军功一条路子可以做官。他不过一介农夫,一没有上过战场,二无相识的士族,怎么会做县令呢?且县令一职,若是被举荐,举荐之人最低也得是一方郡守,这般更说不通了。
吴令见他这般表情,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全无方才助三宝惩治恶人时的冰冷。他道:“不要怕,你看这个。”
他将县令告身展开,凑到三宝脸前。三宝定睛一看,竟发现半张藤纸被用鱼胶粘在纸上,遮住原本的内容,藤纸上面仅有几字挥毫--
任陈县牛家村沈三宝为碧潭县县令。
字末了之处还盖了一方篆印,为豫州刺史四字。
三宝心中大骇。吴令道:“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沈县令确实是刺史大人亲自提拔的。”
又道:“有此物在,无论如何,沈县令三字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沈县令无需害怕。况且,此时适逢乱世之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不知动机定要深究,难保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沈县令切记。”
三宝愕立当场,久久无法平静。
吴令将县令告身交给他,拂袖离去。黑衣青年跟随其后,中间三次停步,回首凝视三宝足足三次,最后踏上马车。
驾!
马嘶长啸,疾驰于田野间。吴令看向一旁的黑衣青年,问道:“可有定数?”
名叫魏璟秋的青年道:“八分相像。”
吴令沉眉道:“当年司徒沈原与刺史大人交恶,后来沈原一族在永嘉之乱中殉国,连四岁的幺子沈儒卿也死于胡人金刀之下,怎么如今冒出个和沈儒卿有八分相像的沈姓之人,还和刺史大人扯上关系?”
“难道...”
三宝与吴令说话的空当,养母几人已被同村的处置妥当。待三宝回到家,院子中只剩几人在洗扫,其中一人正是何四的父亲,何九。
何九一见到三宝,匆匆上前,两手比划了半天才摆出行礼的姿势,“小人拜见县令大人。”
其他人有样学样,齐齐跪下。
三宝急忙拉起几人,“何叔不要这样,阿四会踢我屁股的。”
何九道:“他敢!真是臭小子,也不知道去哪了还没回家。”
三宝道:“阿四还没回去吗?”又想着,心道:阿四定是去找二牛了。想到此处,三宝心中十分惆怅,夹带二分失望。
他心道:二牛。你去哪里了。
何九见他如此,便岔开话题:“大人是做哪方的县令呐?”
三宝道:“碧潭县。”
话一出,对面几人面面相觑,表情异样。三宝十岁就开始做工,整年忙碌,对外面的世界不甚熟悉,见何九几人面有异色,便好奇道:“何叔,怎么了?”
何九道:“这地方出了名的地恶人穷,听说都没多少人住了。”
又笑道:“但大人种地种得这么好,肯定是没问题的!”其他人跟着附和,话里话外都是在赞美三宝。三宝羞得小脸黑里透红,托几人照顾好养母一家,给了三袋钱答谢后扭头就跑了。
三宝决定提前去碧潭县,顺带找找二牛和何四。
一轮明月皎洁,照田野冷白。
三宝一挥马鞭,驾着车离开了牛家村,第二日中午才停车休息。
他寻了处江边的沙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栓好马。天色清晓,澄江静碧。三宝驻足凝视江面一会便想着钻回马车睡觉。他转念一想,此处偏僻,若是遇到强盗该如何是好,于是将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树荫下,把门窗锁好,自己带着重要物什爬上树,缩在树干上。
不过一会,三宝就呼呼大睡了。
就在他睡得香的时候,宽阔的江面出现一艘船,船上一头牛,一船夫,一少年两手叉腰,傲立船头。少年黑皮白衣,身姿挺拔,很是俊俏。
少年看上去心情很好,咧着嘴兀自傻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妥妥一副急赶着与哪家姑娘相会的春光神色。
咔!船停,白衣少年纵一跳下,招呼那头老牛下船,又与船夫合力将船上的木箱搬下。很快木箱子摞起一座小山包。
船夫累得气喘吁吁,直言道:“后生啊!我这艘小船运你一头牛,还有这么多东西,真是差点要沉喽!亏!亏死了!你得给我加钱!”
少年大笑道:“错啦!船家你运的可是三头牛!”
船夫一愣。
少年笑答:“因为我叫二牛,可不是三头牛嘛!”
船夫哭笑不得,接过钱后坐在沙地上休息。他盯着二牛马不停蹄地从船上将剩下木箱搬下,一边搬一边念叨:“这是给三宝买的衣裳!”
“这是给三宝买的被子!”
“这是给三宝买的书!”
...
很快,木箱子摞成第二座小山包。船夫看了看两座小山包,又瞅了瞅一旁的老牛和二牛,心道:“便是三头牛也驮不动这些东西。”
二牛坐在山包上,打开个小箱子,登时香味扑鼻。二牛低头,数着里面的瓶瓶罐罐,“三宝应该会喜欢这些香粉吧?”
想着他又傻笑起来。
船夫见他这般神态便道:“后生啊!这块我熟,可没哪户人家的女儿叫三宝的。你别提亲提错地儿了。”
二牛笑容一凝,呆坐半晌。
他羞道:“谁,谁说我是提亲的了!还有三宝是男孩子!”
船夫笑意愈浓:“哟!男的你给他买这些脂啊粉的?分明就是在说谎!”
二牛急着站起来,结果身子不稳从小山包滚了下来,当场摔了个狗吃屎。他一手抱着木箱,另一只手抚着白衣上的每一道皱痕,红着脸梗着脖子,“我才没说谎,这些都是给三宝的!”
船夫笑道:“你给他买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喜欢他?”
二牛舌头跟打结一样,“我才..才没有!三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八年没见了不得买点东西看看他!”
船夫心中甚明却不点破,只戏弄道:“好好好!我之后渡船要是遇到后生叫三宝的,我就同他说有一个傻子说不喜欢他,只当他是最好的朋友。”
二牛一听,气急败坏地原地蹦跳。
“你不准这么说!好了!我喜欢三宝!我最喜欢三宝了!”声音之大,纵彻此间。
三宝被惊醒,猛得睁开眼睛,“谁叫我?”
他听见动静,不禁从树叶中探出颗脑袋,一瞧。也是这时,二牛心中一震,突然转头往身后看去。
一眼对视。
三宝立时缩回脑袋,瞪着圆圆的眼睛,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只听见哒哒哒的奔跑声朝他靠近,又犹豫停下。
“三..三宝?”
三宝浑身骨头登时霹雳几响,连忙掏出梳子把头发梳好。梳着梳着,这两日的遭遇一幕幕涌上心头,复杂情绪轰然炸开,令他忍不住流泪。
三宝把梳子一甩,拨开树叶。
他嗷嗷大哭,“二牛!”嚎罢,立刻跳下。三宝知道二牛一定会接住自己,正如二牛知道三宝一定会投入他的怀抱,所以早早展开双臂。
“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