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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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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何四气得面皮焦黄,恨不能冲上去几脚将王一八踹死。他伸手往背后一掏,想抓住三宝的右手,却是一空,于是赶紧回头,见三宝已然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三宝的呼吸一颤一颤的。
何四唤了声,“三宝!”
三宝抬起头,呆呆盯着何四,双目无光。
王一八见三宝这般神情,心中十分得意。方才在田中太黑看得不甚清楚,如今经冷冷的月光一照,三宝的皮肤浮了层玉色光泽,更显得柔弱可怜。王一八心挠得紧,难忍搓着手,嘿嘿狞笑着步步逼近三宝。
何四一挡去路,指着王一八破口大骂:“老不死的,莫要放屁!”
王一八仍是十分嘚瑟,从破布衫里袋里摸出张皱巴污臭的绢子,几根指头捻住绢子的两角一展,大摇大摆地在何四面前晃了数下。
绢子上赫然写着答婚书三大字,左下角写着沈三宝三个小字。
答婚书是男子向女子家族送婚书求亲后女子家族回应的一种文书,内容是同意这门亲事。
王一八嚎道:“有这东西,就算闹到县太爷那,三宝也是我娘子!小杂种!还不松开我娘子的手!”
何四呼吸一窒,未等思虑,人立时如头怒牛冲上去,一头撞向王一八一肋。且听咔咔几声脆响,王一八陡然飞了出去,一头栽回田里,晕了过去。
何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不死的还想老牛吃嫩草!”转头拽起三宝的两条胳膊,边扯边喊,“三宝我们跑!”
三宝却像条死鱼一样起身不得。
何四越拉越急,气着右脚往地上一跺,“快起来啊!”
话音刚落,忽然三人迎面走来。三人中两人举着火把,为首是个肥胖矮小的妇人,穿着不像是老实劳作的农妇,倒十分像青楼的老鸨,十分招摇。
妇人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一张大嘴一咧,白粉咔咔的掉下。
妇人厉声尖叫:“三宝!这么晚不回家原来是在勾搭何四!”
三宝肩膀一抖,语气惊恐:“养娘。”
何四认出来三人正是三宝一家,赶紧挡在三宝身前。却不想三宝的养娘徐氏身后走出他爹他弟,登时狂奔而来,举起火把就往他身上打。
何四急忙闪避,却因此离了三宝。他速速跌退,随即往地上一滚,将背上的火苗压灭。
再一抬头,三宝已被他爹堵上嘴扛走。何四急忙追赶,却见三宝流着眼泪冲他摇了摇头。
何四双臂忽冷,呼吸十分急促。
他僵立半晌,一拍脑袋:“对了!找二牛!二牛一定有办法救三宝!”
“按住他!”
这道声音十分尖细,带着刺心的冷酷。
三宝被丢在地上,四肢倏而被紧压。他微微睁着眼,眼前景象十分恍惚。忽然,腰部传来一道痛意,他猛地睁开眼,使劲仰头看去,见养母徐氏举着油灯,正瞧着他小腹那颗赤色胎痣。
这种胎痣并非是极个别人独有,而是一类人的共有特征。
这类人叫作哥儿,是可以孕子的男子。
徐氏眼睛眯着细长,骤而射光,死死盯着三宝的胎痣。光看不够,她伸出涂满脂粉的手,细长的指甲紧紧掐住胎痣,往上提拉。
三宝吃痛动了一下。
徐氏动作被扰,另一只手所持的油灯不稳,浑浊的灯油滴落在三宝肚子上,发出滋滋一声。
三宝痛叫出声。
徐氏却松了口气,“还是清白的身子。不然咋跟王老头交代。”
正按着三宝的徐八道:“娘,接下来该咋办呐!”
徐氏瞥了眼三宝,摸着自家儿子的脑袋,柔声道:“怕啥?儿,你先去找你爹,看看王老头咋样。三宝这边我来说。”
“好!”
屋中昏静。
徐氏挨着油灯,满脸脂粉像层泥硬邦邦的,却扯着笑,眼睛瞪得很大,看上去生硬惊悚。她慢慢张开嘴,低声道:“娘都是为了你好。”
她道:“正经人家谁愿意娶个哥儿当正房娘子?你若是做了妾,劳苦劳命一辈子连自己的田都没有,那王老头是老了点,但家中有几亩田,你嫁过去也不算吃亏呐。”
又道:“你种地种得好,靠着王老头的田,加上咱家的田,一下子能养活好多人呢。况且王老头这岁数也活不了几年,你说你忍几年,等他人一埋,这几亩田不都是你的了,那时候你再回来跟我们住。一家子热热闹闹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三宝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徐氏并不理会他,径直走到墙角的衣箱前,取出套红色的衣裤,拿了朵纱绢做的红花。她走到三宝身边,佯笑道:“三宝乖,娘疼你,这衣裳是娘特意给你做的,娘还请了人明儿给你唱歌呢!娘不亏待你,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三宝面色惨白如纸,目光定在那红衣裳上,呼吸十分急促。
“我不!”
轰!闷雷在夜云中滚动。
三宝往后缩了缩,“我不要!”
“我不!”一记耳光劈在三宝的右脸,“三宝!老娘好说歹说给你脸了!当年要不是老娘我在益州捡的你,你早死了!今儿还不听我话!你有没有良心!”
“反正元家的工我差人给你辞了!你没地去了,明儿给我老老实实嫁人!”
三宝哇的一声嚎了出来。“二牛救我!”
徐氏一听这二字心头猛然一抖,佯装镇定说道:“叫二牛也没用!当了八年的兵啥官都没当上,还断了根指头,呸!没用的东西!能救你个屁!”
哭声戛然而止。三宝张大了嘴,喉咙几度滚动发出咯咯声音,却如即将被扼死般无法出声。
“明儿戌时,嫁人!”
砰!大门被牢牢锁死。
三宝瘫坐在地上,怔怔盯着土墙。小珍珠般的眼泪圆滚滚地落下,溅在手心。三宝脑中一片空白,所想无非是那句,“还断了根指头!”
三宝眼神低垂,盯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最终还是嚎出了声,“二牛啊!”这一嚎大有撕心裂肺之感,哭的不知是二牛还是他自己。
其实三宝和二牛也就认识四年。
二牛比三宝大三岁,家里是走散镖的。三宝来到牛家村的那一年,二牛的爹娘走了趟镖却一直没回来。年仅七岁的二牛独自在家等不住,就跑到村东的田野等着。
这一等就是整整四日。
直至第四日傍晚,二牛仍滴水未进。他抱着膝,静静远眺,暮沉大地,黑暗奔袭,倏然将他吞没。原本平静的眼神在一瞬间变成一泓悚然的漆沉,仿佛他不是在遥望远方,而是在盯着一口无光的水井。
哒。
两只小脚踩在二牛身边。二牛转过头,正巧半张烧饼凑到嘴边。一陌生小孩站在身侧,小孩圆脸柳眉,玉雪可爱。
二牛扯了扯干巴的嗓子,刚要说话,就被小孩塞了一葫芦瓢的水。小孩转身就跑,背影一咚一咚的像个球。
二牛未注视太久,继续转头远眺。接下来四天,小孩都会来到他的身边。第一天给的是四分之一张饼,第二天给的是八分之一张饼,到最后一天就剩下饼渣子。
二牛盯着饼渣子,又看了看阴沉夜色,忍不住问道:“你哪家的,这么晚还不回家。”
岂料小孩一听这话,嘴角瘪得厉害,两只圆亮的眼睛喷出眼泪,嗷嗷地哭,“养娘不让我回家!”
二牛低头看着掌中的饼渣子,明白了什么。
那夜二牛背着三宝回了自己家。之后三宝一被打就跑到二牛家。二牛总是将他紧紧护在怀里任由自己被徐氏暴打。
一年冰雪天,三宝染了重病,被徐氏丢出家门。二牛背着三宝四处求医,为此变卖了屋子和田产,到最后身无分文无路可走,只得在陈县的几户士族家门口磕头求人。
“求求大人好心,救救三宝吧!”
想到此处,三宝抬手擦了擦泪,嗖的一下起了身,在一豆灯花的光亮中来回踱步,良久,良久。
月落,日升,日沉。
三宝仍是没想出不牵累何四和二牛的主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得痛彻心扉,哭得肝肠寸断。直至苦撑良久的灯花凋灭,门外响起了甜甜的歌声。
三宝套上了那身红衣裳,边嗷嗷地干哭边给头发别了朵红花。
骤然。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三宝的哭声猛地断裂。是时,秋飚啸吟,木叶飞舞,刮过门窗发出哗哗的声响。三宝心声骤停,四肢僵硬,保持半蹲的姿势丝毫不敢动。他盯着门窗,屋外仍是比里面明亮,高高矮矮的影子逐渐变形投在纸窗上。
三宝轻轻喘了一小口气。
王一八的怒骂声顷刻便至,“他娘的!哪来的狗东西要抢我娘子!”言罢,一线凌厉的银光高速划过,随之是一道极烈的惨叫声,“啊!”
三宝难忍失声,惊得原地跳起,“啊!”
杀人了!他神色惊骇,后背湿透,整个人发抖不止。是杀人了吗!他刚要继续猜测,就听见一阵不可置信的尖叫。
“县令!”
“谁是新任县令!”
“是三宝!”
“他娘的是三宝啊!”
人声轰然,似冷水泼油锅般热烈。仅是片刻一道尖锐的叫声盖过其他声响,“三宝这赔钱货怎么会是县令!!”
“娘说的对!你们定是找错人了!”
话毕,一道冷静沉稳的声音缓缓传进三宝耳朵里,“县令告身在此,不会有错。璟秋,请沈县令出来。”
“是。”
甫一,一道剑光凄然发力,自门左方一横劈过,阴冷锋利。三宝只见窗上的三道影子不见,气氛死静。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这时,又听得锵一声利响,咔咔门锁掉落的声音。
嘎。大门被轻轻推开,夜光照亮来人身影。
却不是二牛。
“恭请明府。”来人将所持之剑一横身前,单膝跪下,过了会他见三宝没有动静便放下剑,伏拜行礼,“恭请明府。”
三宝小脸煞白,全身已经脱力。他强行咽了几下口水,扶着周遭的物什,使劲往外挪动着步子。当他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清冷月光正巧照在一身红衣裳上。
三宝眼神一扫,见院中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却没有二牛和何四的影子。徐氏一家抱作一团,紧紧挤在角落瑟瑟发抖,三人头上的发包皆是碎裂,碎发粘了一脸,十分狼狈。
而王一八被两人按紧跪在地上,四肢皆被打断,一张老脸糊满了血,噀血不止。三宝眼神一低,竟瞧见地上有块血淋淋的东西,似乎是条舌头。
“沈县令。”三字皆是沉稳。
三宝抬头正视,看见院心几人肃立。再一细看,见昨日所遇的驿使竟在其中,正眼神发虚瞧着自己,一对上自己目光,又急急低头,暗暗甩了自己一耳光。
三宝再看,见为首青年一身丝质皂袍,身姿如松。这人面容端静,眼神炯然,正静静地看着他。
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