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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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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哒!
马蹄声自身后的远处响起,密集紧促,速而逼近。三宝正要迈前的右脚不禁往回一缩,身子僵立不动。大地颤动,路上的沙尘被震得翻卷起来,立时将他笼罩。
三宝回过神,仓惶转头。这时,沙尘被撕开一条大口子。跺!一匹官马砉然跃出!
“滚开!”
三宝张大了嘴,一下被马蹄蹬飞出去。他的身体在空中旋了几旋,一头扎进路边的农田。两条细瘦的竹竿腿似大葱般还没晃几下,就连着上半身像条丑丑的萝卜给人连根拔起,抖了抖土,接着毫不客气丢在一边。
三宝趴在地上,呕了好几口土才喘得上气。
他支起乱糟糟的脑袋,两只手胡乱扒拉脸上的泥土,露出黝黑脸皮和一双圆亮清明的眼睛。
三宝捂着肚子,怯怯地往前看去。
跟前肃立的驿使面无表情,手掌一挥,啪的一声脆响刮在三宝左脸,“不长眼的杂种!误了送这县令告身的时辰,你担当得起吗!”
告身是本朝的一种授官文凭。而县令告身一般由驿使送至一郡之太守,再由太守命功曹亲临地方县授命。
三宝登时向后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瞬间没了动静。
驿使本欲再打,见他这副模样便懒得纠缠,当即转身快步走到马鞍边,上马,拉缰。
哒哒哒!
三宝的耳朵轻轻咯了声。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眼神怯怯地瞅了瞅前方。
装死,特别是挨打的时候装死,是三宝的看家本领。
三宝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不禁擤了下鼻子,一股血腥味直冲脑顶,顿时头晕目眩。他顿了顿神后伸手往鼻下抹了把半干的鼻血。
随后他一点点挪着步子,在路上找齐刚才掉落的竹篓和竹篓里的瓜蔬后便背着这半人高的竹篓,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前方约二十里,是侨陈县。
侨陈县隶属侨豫州。这两个名称来源于旧陈县与旧豫州。永嘉之乱后,中原陆沉,尽失于胡人铁骑下。晋人仓惶南渡,介居江左一隅之地,立新都,设侨置郡县来安顿故国南迁的流民。
三宝是一个流民,南渡的时候才四岁。
三宝到侨陈县的时候天色尚早,他在县城中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买了糕点布料,用麻布麻绳包得四方整齐,再塞回竹篓里。
他继续往前走,准备回到他的家,牛家村。
牛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庄,因土地不多,许多人家中没有耕地,只得让家中青年去有耕地的士族家中打工赚钱。
但三宝家是个例外。三宝十岁生辰刚过,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养爹养娘给塞到别人板车上,送去邻县元氏的庄园里打工养全家。
这一打工就是六年。
三宝是种地的。初到元氏庄园时连锄头都举不起,遭旁人嘲笑。但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小冬瓜的人物摸爬滚打几年却种出了庄园里最好的一块田。
每至丰收时节,三宝的田里稻穗又粗又沉,远远望去金灿灿的一片像极了一块发光的金子。
三宝到牛家村时是暮初。
他边走边向西眺望,暝色苍茫,一轮夕阳赤沉,遥挂天中,静照田野。
三宝眼神一垂,忽而一定,隐约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在田中劳作。他眨了眨眼,唤了句,“阿四!”
名叫何四的少年挺直脊背,擦着额头的汗往东望去,但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在路边朝他招手。何四迟了神,忽而道:“三宝!”
“是三宝啊!”
何四连忙将镰刀一丢,大步跑了上去。两人多年未见,此时相遇甚是激动,话都吐不利索,只得握紧对方的手臂,大笑出声。
三宝一笑就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何四道:“三宝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元家的庄子不给休息吗?”
三宝道:“养娘差人送信给我,叫我回来割稻子。也巧,我今年丰收得很,管事的一高兴就给我批了几天假。”
何四的笑容一凝,“你娘叫你回来的?”
三宝点了点头。
何四的两条眉毛一蹙,眉形像极了一座等待喷发的小火山,“你还真是听你娘话啊!”说罢甩开三宝的手,背过身,两手叉腰,面朝夕阳。
三宝眼珠子一转,轻轻往前走了一小步。他见何四胸膛起伏得厉害,腮帮子也鼓鼓的,于是小声问道:“咋啦?”
何四的‘眉毛火山’喷发了。
他怒道:“还咋啦咋啦!你傻嘞!这些年你在元家做工,每个月的例钱、过节的赏钱把你爹娘还有你那阎王弟弟养得不知道多好嘞!他们现今是派头了,拿着你的钱吃得好睡得好,修了房子又在年初那会买了地,却还是不对你好,就割个谷子还要把你叫回来!你不要歇息的嘞!”
又道:“且我去你家地里看过了,烂谷子一堆,还割个啥稻子!你说,你种地种得好整个陈县都知道,就你爹娘的臭德行指不定是特意把你叫回来,然后锁在家里给他们当牛嘞!”
何四说完还不解气,拍了下三宝的手臂,愤愤道:“前几年被打得嗷嗷叫的事都忘了啊!”
三宝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一震,耷拉着脑袋。他的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小声道:“毕竟是我养爹娘,当年要不是他们捡的我,我早给胡人一刀砍死了。”
何四胸闷得很,当即一掌轻拍三宝的屁股。
“不中嘞!”
三宝头更低了,“百善孝为先。”
闻言,何四只想一头撞死在田里。忽而他想起件事,神色立刻稳当,“傻嘞!算了!反正你从来不听我的,还是让二牛劝你吧!”
“二牛!”
三宝猛地抬头直视何四,四肢登时木然,两只圆圆的眼睛惊绽光彩,绚烂难忘。他抖了数下身体方才灵活,一把抓住何四的两条手臂,“二牛!”
何四心领神会道:“是!二牛!昨儿我刚见过他!听着是我朝和胡人停战了,所以士兵都归家了。不止他,昨儿我还看见村西的张三和村东的李四。”
又感慨道:“八年了!二牛他们当了整整八年的兵还能活着回来,真是不容易。”
又道:“我还记得二牛参军那天你哭得老惨了。”
三宝两条细眉舒展,整个人失了力往后跌了一大步。片刻过后他终于回过神,咧着嘴傻笑起来。一张又黑又圆的脸红扑扑得像极了红辣椒,眼中却蓄满了泪水。
滴答,滑落脸颊。
何四无奈地笑了笑。他道:“昨儿二牛见着我的第一眼就问你在哪。我说你早几年就去元家做工一直没回来,他就去元家找你了。也是奇怪了,你俩竟没遇上。”
又道:“不过看脚程是快回来了,你且等一等。”
三宝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两人之后蹲在田埂边聊着天。聊几句时,三宝从竹篓里掏出张烧饼给何四。何四将烧饼一扯分了一半给三宝。
三宝吃饼有点斯文。两只手抓着比脸还大的饼,小口小口咬着。牙印从左到右十分整齐。
吃到一半两人都有点噎着。何四便道:“去我家喝碗水吧。”三宝梗直脖子努力咽下一口烧饼,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田间小道上。
走了一半的时候,三宝忽然听到一侧的麦田里传来一阵狗叫,不禁往西望去。长夜降临。
何四听见狗叫,径直走前了几步,“死狗快滚!”
三宝心头一跳,下意识跟紧。但步子还没踏出,忽而一道闪厉的身影已逼至身侧,惊然将他拽进麦田里。
“啊!”
何四惊惶转头,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三宝的呼救声。“三宝!”
“救!”
话音未尽,三宝的嘴被一团臭布条给塞满。他被一道扭曲的身影给压在身下,上身的衣物已被除尽,露出白皙的皮肤和小腹的赤色胎痣。
惊恐的泪水夺眶而出。
三宝几乎不能呼吸,却可以感觉到一双粗糙瘦削的手在腰侧摩挲,径直往下。三宝心中万分惊骇,尚不知为何陷入此时的境地,脑中已然凭直觉生出保命的计策。
他假装晕了过去,任身上人懈怠几分,正要将自己的双腿高高抬起时忽而发力。三宝劳作多年,力气自是很大。看似无力的两条小腿几乎是一瞬间爆发力量,锁死歹人的脖子,紧接着腰部发力,顺势往右一扭,将人绞倒在地。
“啊!”三宝扯掉嘴里的布条,不顾回头便是往外奔跑,一边跑一边听何四的呼喊。
“他奶奶的小杂种!”愤怒的声音在身后暴起,夹杂十足的杀意袭来。三宝心头一沉,只觉得这道声音二分熟悉。然而还不待他辨别声音主人是谁,整个人已然爬上田埂扑到路上。
“阿四!”
“三宝!”何四狂奔至三宝跟前,右手顺势一沉,拉紧三宝胳膊将人护至身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道身影从麦田里一点点爬出,似乎用尽力气站了起来,蹒跚几步正正挡在两人之前。
何四眯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定睛一看,顿时勃然大怒。
“老不死的!碰三宝作甚!”
三宝抱紧颤抖的身体,一点点从何四身后探出头。他见那道身影是个佝偻的独眼老人,脑中似爆竹炸开般噼里啪啊。
那不是村西的老光棍王一八吗!
竟见王一八瘦可见得肋骨,小腹凹陷。隆起的脊梁扭曲丑陋,直上支撑个套皮脑袋。几条发丝虚虚挂在头顶,看上去如鬼般骇人。
王一八听何四的话亦是暴怒,张嘴露出几颗黄黑的牙齿,“小杂种!我碰我的小娘子与你有狗屁关系!”
何四面色惨白,“你说什么!”
王一八捡起地上的石头朝何四丢过去,“小杂种!我告诉你,三宝已经被他娘卖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