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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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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陷阱
清晨,熹微的晨光尚未驱散长夜的寒凉,江星落几乎是刚合眼,就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看守所来的电话——张文松提出要见张郁,声称有关于慕容安的旧事要告诉他。
“不见!”江星落斩钉截铁,胸口因后怕而微微起伏。昨天张郁在门后破碎的呼喊犹在耳边,她绝不能再让那条毒蛇有任何机会伤害他。此时的张文松就像濒死的溺水者,会疯狂抓住任何东西,哪怕是一起沉沦。
可她回到卧室,却发现张郁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窗外。阳光落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有一种易碎的透明感。
“他找我。”张郁的声音很轻,不是询问,是陈述。
“张郁,别去。”江星落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在拖你下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毒药。”
张郁缓缓转过头,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我知道。但我必须去。”他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关于妈妈的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是真的,哪怕明知道是钩直饵咸,我也得去咬这个钩。”
他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可能与母亲有关的碎片,即使那碎片会割得他双手鲜血淋漓。
看守所探视室。
厚重的玻璃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张郁坐在探视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暴风雪后依旧不肯弯折的青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历经焚心蚀骨后的冰冷与沉寂。
玻璃对面,张文松穿着囚服,早已没了往日的儒雅,形销骨立,唯有那双眼睛,像两口即将枯竭却仍翻滚着毒液的深井,死死钉在张郁身上。那不是看儿子的眼神,而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彻底失去、必须亲手毁掉的“珍藏品”。
通话接通,张文松嘴角扯出一个怪异而扭曲的笑容:“郁儿……我的好郁儿……走到今天,爸爸……真是小看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张郁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知道吗?爸爸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就是你。”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你妈妈,慕容安,庆城最美的钢琴公主……她太高傲,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想把她弄脏……可我最终得到了她,把她从神坛拉下来,关进笼子里,让她为我生儿育女……”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张文松,如果你没有其他话,我就走了!”张郁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冰冷的表象下,怒火奔涌。
“别急,听爸爸说完。”张文松享受着他的反应,语气带着回味,“你十岁前,她把你教得很好,聪明,早熟,钢琴也弹得有那么点味道……可惜,她疯了。疯了也好,正好让你看清现实——没有我,你们什么都不是。”
他的语气陡然阴狠:“把你带回张家,关起来,打磨你,那都是为了你好!你这块璞玉,不经过雕琢,怎么成才?你不听话,我自然要‘教育’你。他们都说是私生子,说你不干净?我就亲自把你里里外外都刷‘干净’!我要你记住,你的身体,你的才华,甚至你的痛苦,都属于我!”
他癫狂地低笑起来:“看看你现在!多完美!这冰冷的眼神,这隐忍的恨意,这绝地反击的狠辣……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你骨子里流的血,一半来自那个疯女人,另一半来自我!你越是想摆脱,就越证明你像我!你是我的种!是我张文松最成功的‘作品’!”
张郁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极致的愤怒与恶心。那些肮脏的细节被如此赤裸地公之于众,仿佛将他的灵魂再次剥开。
张文松看着他濒临失控,狞笑着,投下最后一击:“今天我叫你来,其实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以为你赢了?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是怎么落到我手里的?慕容家又是什么好东西?你那个好舅舅慕容铮,当年为了他慕容家的生意,可是亲手把他最‘宠爱’的妹妹,像送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样,包装好,送到了我的床上!”
他死死盯着张郁骤然收缩的瞳孔,快意无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妈疯了八年,慕容家不闻不问?为什么你像条野狗一样挣扎,他们从没来看过你一眼?因为他们嫌你妈丢人!嫌你这个私生子碍眼!张家是地狱,他们慕容家,就是把你妈推入地狱的帮凶!”
“时间到了!”法警上前,强行将狂笑的张文松带离。
张郁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惨白。目的达到了,张文松成功地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慕容铮”的毒种,连带对母亲过往的所有温情回忆,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几天后,终审开庭。
法庭气氛庄重肃穆。张郁坐在原告席上,面色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冷寂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江星落坐在他身后,目光始终落在他挺拔却单薄的背脊上。
张文松等人被押上被告席。他看起来老实了许多,但在与张郁目光交汇的瞬间,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毒与一丝诡异的得意,没能逃过张郁的眼睛。
庭审过程压抑而高效。慕容安的日记、伤痕鉴定、医生和心理专家的证词……铁证如山。张文松的辩护律师试图做最后挣扎,但在绝对证据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庄严的国徽下,肃穆的法庭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获准进入的媒体记者。无数镜头聚焦在证人席上那个苍白、清瘦的少年身上。
张郁缓缓站起身,走向证人席。他的步伐很稳,但仔细观察,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不易察觉地轻微颤抖。只有坐在旁听席首排的江星落能看到,他后颈沁出的细密冷汗,在法庭冷白的灯光下微微反光。她知道,他正在用巨大的意志力,对抗着即将在陌生人面前撕裂所有伤疤带来的生理性恐惧与创伤应激。
他站定,抬起眼。那双曾经阴郁、时而狠戾的眼眸,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冰层之下。他举起右手,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完成宣誓。
检察官开始提问,问题从相对温和逐渐深入。
“证人张郁,请陈述你与被告人张文松的关系,以及你自记事起所接受的家庭教育方式。”
张郁的目光越过检察官,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开始精准地剖开过往的脓疮。
“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在我的认知里,‘家庭教育’这个词,等同于‘规训’。”他顿了顿,用了一种近乎学术报告般的冷静口吻,“规训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长时间禁闭、饥饿、冬季冲冷水澡,以及……系统的肢体惩罚。”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请具体描述‘系统的肢体惩罚’。”检察官引导着。
张郁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他对我的肢体惩罚很频繁,工具也很方便。高尔夫球杆、皮带、实木衣架……用的最多的是一根塞了草木灰的橡胶管。
原则是避开头部和明显裸露的部位,以免影响他所谓的‘脸面’。惩罚的频率与我的‘过错’相关。‘过错’的定义由他单方面决定,包括但不限于:今天没有练琴,惹家里哥哥姐姐生气,惹到他的前妻张太太生气,或者在他心情不佳时出现在他视线内……”
他说得越是平静、越是条理清晰,那份压抑的恐怖感就越是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旁听席上,已经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他是否对你进行过精神上的控制或侮辱?”
“常态。”张郁吐出两个字,“他称我为‘废物’、‘杂种’,告诉我,我的一切都属于他,我的存在价值就是成为他需要的那把‘武器’。他剥夺我读书的权利,和所有的兴趣爱好,除了……”他极轻微地顿了一下,“除了钢琴。因为那是他评估后认为,可以供他欣赏、提升家庭价值的技能。但练习过程,同样在监视与责打下进行。”
这时,张文松在被告席上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张郁的目光第一次,精准地投向了张文松。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惧,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审视,像在看一件毫无生命的物体。这眼神让嚣张的张文松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
“你是否曾试图反抗或求助?”
“十四岁那年,母亲曾试图带我离开。被发现后,”张郁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像冰面上骤然出现的裂痕,“他当着我母亲的面,用烟灰缸砸破了我的头。然后他告诉我母亲,如果她再敢有这种念头,下次碎的,就是我的手指,让我再也弹不了琴——那是我母亲唯一的念想。十五岁以后我曾多次试图逃走,有两次成功,但每次被抓回后,不仅我会被他打到一个月下不了床,还连累我母亲慕容安被打……”
“哗——!”旁听席瞬间如滚水般沸腾,愤怒和同情如同山呼海啸般涌起,法警不得不数次维持秩序。许多旁听者已经泪流满面,难以自抑。就连见惯世间悲欢的法官,也蹙紧了眉头,看向张文松的眼神充满了冷厉。
轮到安苒苒作为原告律师呈递证据。她站起身,面容肃穆,将厚厚一叠文件高高举起。
“审判长,合议庭。这是我们提请法庭鉴定的,我的当事人张郁在被解救后,由三位权威法医及心理专家共同出具的验伤报告及心理评估。”
她将报告逐份展开,声音沉痛而有力:
“这份,是身体伤痕鉴定报告。根据伤痕形态学分析,其身体遗留的陈旧性损伤超过七十处,符合长期、多次受钝器击打及抽打所致。”
“这份,是心理创伤评估报告。诊断结果为:严重的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伴随重度抑郁、焦虑及解离症状。评估指出,其心理创伤程度,与长期遭受极端家庭暴力和精神控制的受害者特征完全吻合。”
“这些冰冷的医学数据,每一页,每一行,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的当事人,在过去八年间,都被被告进行了的非人折磨!”
法警将报告呈递给法官。法官翻阅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和专业的描述,脸色愈发沉重。一位女性书记员在看到一张背部伤痕的特写照片时,忍不住别过头,迅速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整个法庭,被一种混合着巨大愤怒与深切悲悯的情绪所笼罩。
张郁静静地站在证人席上,仿佛这场席卷所有人的情感风暴中心,就是他竭力维持的、那片诡异的平静。只有江星落知道,他藏在证人台下的手,指甲一定已经深深掐入了掌心。
他用自己的冷静,将过往最深的痛苦,铸成了最致命的武器,完成了对施暴者最彻底的审判。这一刻,语言的力量,远胜于任何当庭的咆哮与哭诉。
轮到最终陈述时,张文松站起身,出乎意料地没有再看张郁,而是面向法官,用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悔恨与疲惫的语气说道:“我……承认我对不起慕容安,对不起张郁。我犯了错,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
他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声音低沉下去:“有些关于张郁母亲家的家族的旧事,牵扯太多,我不便在这里多说。只希望……张郁他,好自为之。”
奇怪,他在法庭上没有再提慕容铮的名字,但眼神却一直望向法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另一双充满寒意的眼睛,他的话仿佛不是说给张郁听,也说给角落里的那个人听。那意有所指的语气,比直接的咆哮更让人心生寒意。
法槌落下,庄严宣判。张文松罪大恶极,数罪并罚,被判死缓;谢云大部分是经济犯罪,数罪并罚,也面临漫长的铁窗生涯;张霖吸毒□□等被判十年;张歌罪责最轻,虽然是被判缓刑,但亦得到应有惩罚。
正义得到了伸张。
可张郁站在那里,听着身后传来的哭泣与法警押解犯人的声音,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大战后的荒芜,以及张文松在法庭内外种下的、关于慕容家的深深警惕与寒意。
新的阴影,如同梅雨季节潮湿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悄然笼罩。
他没有回头看那片亲手送葬的废墟,而是转过身,一步步,坚定地走向一直在身后凝望他的江星落。他需要抓住这唯一的光,来抵御即将到来的、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