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第 54 章 ...
-
《麦浪故人》
村子像留守的老人一样渐渐老去。年轻人一个个离开,带走了往日的喧闹,只剩下衰败的光景静静蔓延。
瓜爷蹲在碾盘上,眯眼看着满地的落果。记忆里那些偷果子的皮孩子们猫着腰溜进果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们兜里塞满青枣,被他举着锄头追得满村乱窜。如今枝头的枣子熟透发紫,掉在地上烂成泥,连个弯腰捡的人都没有。
当年追得孩子们哭爹喊娘的郑老九,如今坟头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多年没人去打理。瓜爷的旱烟在夕阳里明明灭灭,飘散的烟雾模糊了眼前的光景,就像时光模糊了过往的喧嚣。
最能吃苦的那代人正在慢慢的退出历史舞台。他们懂得每一粒麦子的分量,知道什么节气该种什么作物。现在的年轻人分不清韭菜和麦苗,却能在手机上一键下单。瓜爷掐灭烟头,把掉在地上的核桃踢进沟里——那声响,像一声叹息。
工地上,寒风卷着沙尘往领口里灌,他和其他工友一样,裹着单薄的棉袄,机械地搬砖、和水泥、推小车。一块砖一分钱,一天搬上千块,也不过挣个十几块钱。手掌磨出血泡,结了痂,又磨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老茧。工棚里,十几个汉子挤在通铺上,汗味、脚臭和劣质烟草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睡不着。
起初,他还想着干几年挣点钱,能够像小伙伴们一样再去学校读书。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工资勉强够糊口,偶尔还要被工头克扣,父亲治病更是个无底洞。渐渐地,他不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了,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弯腰、搬砖、码齐,再弯腰、搬砖、码齐……
第二年的夏天,烈日炙烤着麦田,金黄的麦浪在热风中起伏。陈胜从工地赶回来收麦子,黝黑的脸上沾满尘土,右手食指的指甲盖缺了一块——那是上个月被脱落的砖块砸的,紫黑色的淤血还没完全消退。
妈妈站在田埂上,见到儿子,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粗糙的指腹轻轻蹭过他晒得发红的皮肤。陈胜这才发现,妈妈不觉又苍老了许多,皱纹像田垄一样深深嵌在她的额头和眼角。她穿着那件始终如一的旧布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却仍舍不得换。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刚告别煤油灯的那年春节,妈妈给姐弟们都换上了新衣裳,而她自己却只穿了一双新袜子。他问:“妈,你和爸怎么不穿新衣服?”母亲笑了笑,说:“大人穿新袜子就够了,你们小孩子才要穿得精神。”那时候他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又酸又沉。
陈胜戴上草帽,握紧镰刀,弯腰割麦。锋利的刀刃划过麦秆,发出“嚓嚓”的声响,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小时候,他最讨厌干农活,总是偷懒耍滑,被父亲骂“没出息”。可现在,他不再抱怨了。工地上的砖一块一块地搬,田里的麦子一垄一垄地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直起腰,抹了把汗,望着远处起伏的麦田。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也不过是沿着这条老路继续走下去罢了。风掠过麦穗,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某种无法挣脱的宿命。
当时正值暑假。二姐因留校勤工俭学未能归来,陈胜独自弓着腰在麦浪里起伏。烈日将麦穗烤出细碎的爆裂声,汗珠顺着晒脱皮的脖颈滚进衣领,母亲唤他喝水时,他才勉强直起腰。草帽檐扬起的刹那,远处村口尘土飞扬,一个墨绿色身影正推着行李箱走来。
隔着蒸腾的热浪,那个挺拔的轮廓让陈胜的手指突然痉挛——汗水渗入指甲缺失处的嫩肉,针扎般的刺痛顺着指节直窜到心口。待看清对方同样僵住的身影时,两人之间金黄的麦田突然变成泛着冷光的银河。
一年不见,并不妨碍从小到大培养出的天然默契。
时隔一年的重逢,恍如隔世。对面站着的发小一身笔挺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整个人如同淬过火的钢刀般锐利挺拔。而陈胜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裤腿,指甲缝里的黑垢怎么搓也搓不干净,活脱脱就是个庄稼汉。
黄金的麦浪上下起伏下,陈胜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面前的发小变成了自己的样子,他以一种天之骄子的身份,傲视着苍穹与大地。
但顷刻间,一声招呼将他从幻想中拉了回来,陈胜脱下草帽,局促的回应着,两人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却全然没了之前的自然和随心所欲,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尴尬和隔阂。
吴广走后,陈胜低下头,发狠似的挥起镰刀。刀刃割断麦秆的“嚓嚓”声越来越急,机械的收割着,捆扎着,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全部倾注在手中的镰刀上,母亲在身后如何呼喊他都停不下来,任凭眼泪混着汗水簌簌而落,浇灌着干渴的大地。
那种难过一辈子都忘不了。
闭上眼睛想想,人类历史似乎遥远,但也只是割了几千次麦子而已。
晚上,陈胜吃完饭早早就躺下了,妈妈似乎看出了儿子的痛苦,只能心酸的叹了口气,默默的垂泪,自责都是家庭耽误了孩子。
翌日清晨,陈胜直起酸痛的腰背,抬起手臂,用沾满尘土的衣袖抹了把脸。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却在视线模糊的刹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麦浪而来——
吴广头戴斗笠,肩扛镰刀,褪去了那身笔挺的军装,换上了和陈胜一样的粗布衣衫。他站在田垄上,麦穗在他腰间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斗笠的缝隙,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怎么,不认识了?”吴广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不等陈胜回答,他已弯腰挥镰,锋利的刀刃划过麦秆,发出干脆的“嚓嚓”声。
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得仿佛回到了当年一起玩耍的时候。镰刀起落间,金黄的麦浪在他们身后整齐地倒下,又被灵巧地捆扎成束,像列队的士兵般挺立在田间。
日头西斜时,他们并肩坐在田埂上。吴广从怀里掏出水壶,清水在壶中晃荡,映着天边的晚霞。陈胜接过水壶,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记得小时候割麦子的时候,我们跑去水库洗澡,然后一起去抓鬼...”吴广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陈胜会意地笑了,脑海里勾勒出童年的画卷。麦田里的风裹挟着泥土的芬芳,将他们的笑声送向远方。夕阳将两个身影紧密相连,在广袤的田野上,勾勒出一幅动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