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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   《舍羽成磐》
      陈静放假回家,推开门的瞬间,手中的行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爸!”她踉跄着扑到爸爸床前,颤抖的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父亲消瘦的脸庞。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哭声像受伤的小鸟,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荡。妈妈站在灶台边,用围裙不停地擦着眼睛,锅里的粥早已煮糊,飘出一股焦苦的味道。
      陈胜从未见过二姐如此伤心。她一向理智得近乎冷血,冷静到令人觉得陌生。妈妈常说她的性子随奶奶,甚至叹着气说:“咱家可从来没出过这号人。”陈胜自己也常说:“二姐,你能嫁出去我们就该烧高香了。”他小时候没少挨二姐的揍,可打归打,却不允许外人动她弟弟一根指头。
      妈妈本就受过伤的腰,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越发的佝偻。年轻时落下的旧伤,如今像把镰刀,时时折磨着她。
      天还未破晓,她就要强忍腰痛起身。先是用温水为父亲擦洗身子,每弯一次腰都疼得直抽冷气。接着又要去地里干活,弯腰除草时,常常要扶着膝盖才能慢慢直起身来。
      那是个酷热难当的正午,毒辣的日头把玉米叶子都晒得卷了边。妈妈在田里突然僵住了动作,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死死扶着腰,整个人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黄豆大的汗珠顺着她蜡黄的脸颊滚落,在下巴上汇成一道水线,把衣领都浸透了。
      陈胜远远望见妈妈扶着锄头一动不动,走近才看清她紧咬的嘴唇已经渗出血丝。他小心翼翼地搀扶母亲,能感觉到她整个后背的肌肉都在痉挛。妈妈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儿子肩上,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闷哼。
      回到家后,妈妈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连翻身都疼得直冒冷汗。这一躺就是好几天,可即便这样,她还惦记着要姐弟俩给父亲翻身、擦身,生怕他生了褥疮。
      家庭的困境总是接踵而至。大姐突然病倒,时常恶心呕吐、精神萎靡,有次甚至浑身抽搐。陈胜匆忙将她送医,诊断结果竟是慢性肾病。虽然经过治疗得以出院,但余生都离不开药物维持。
      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母亲总算能勉强下地走动了。然而这个家并未迎来平静——一天清晨,陈胜被堂屋的争吵惊醒。
      “我不!”二姐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猛地直起腰,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突然,一声清脆的“啪”在屋内炸响——母亲的手掌重重落在了姐姐脸上。
      空气瞬间凝固。二姐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不停地颤抖。
      二姐“哇”地哭出声,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母亲则瘫坐在凳子上,不受控制地失声痛哭。
      与此同时,同学们陆续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每当听说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母亲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自觉地搓着围裙角望向村口。二姐也总是欲言又止地跟在陈胜身后,眼睛里盛满复杂的神情。
      这天傍晚,陈胜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间木屑纷飞。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胜儿,你同学的通知书都到了?”
      他停下斧头,用袖子抹了把汗,转头露出轻松的笑容:“急啥,早晚会来的。”夕阳照在他晒得黝黑的脸上,那笑容格外明亮。他重新举起斧头时,手腕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斧刃精准地劈开了一块新木柴。
      当陈胜的指尖终于抚过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时,晨光正为纸张镀上一层红灿灿的光泽。他整夜未合眼,枕巾上洇开一片泪痕。想到二姐的大学学业已过半,年年拿奖学金,他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这个决定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发疼。
      可是,这个家总要有人做出牺牲。
      “胜胜,你可别犯傻。”二姐咬着嘴唇,“反正我绝不会放弃学业……就当我对不起这个家吧。”原来那日的争吵,正是母亲要求二姐休学帮忙照顾家里。
      “这就是我的命。”陈胜在心里默默地说。
      自此之后,二姐再也没回过家,也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那份决绝,令人心惊。
      “爸,我要去打工了。”他跪在父亲床前,把通知书展开在父亲毫无知觉的手边,“是我自己决定的,不怪你。”通知书的一角被他攥得起了皱。
      “我只想让你知道,儿子没给你丢脸,我能考上.....”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呜咽。父母半生面朝黄土,最大的骄傲就是姐弟俩的成绩单。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天刚蒙蒙亮,陈胜把通知书藏进衣柜最底层,用那件父亲过年才穿的蓝布外套仔细盖好。行囊很简单:两件换洗衣服,姐姐用剩的半管牙膏,还有父亲出事前给他买的钢笔。毛熊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他,烟头在晨雾中一明一灭。
      “听说陈家老二没考上?”井台边洗菜的妇人们交头接耳,心中震惊而又惋惜,但也有说风凉话的,王木匠的儿子故意高声说:“什么神童,还不是要跟我去工地搬砖?”
      陈胜低头系紧鞋带,帆布鞋尖上还沾着昨天田里的泥。那些话语像麦芒扎在背上,他挺直腰杆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把嘲讽都甩在身后。村口的喇叭里正在播放大学新生报到须知,他加快脚步,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里。
      昔日的天才真的伤仲永了。如今看来,瓜爷的预言只对了一半——文曲星确实落了地,只是陈胜自己松开了接住星辰的手。
      雅雯如愿收到了省城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当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印着烫金校徽的纸张时,却陷入了沉思,本来这是一个与他分享的时刻。从小到大,陈胜犹如身边的亲人,十几年的陪伴一下子中断,突然身边没了他的身影,雅雯心里也感觉空落落的。
      陈胜没考上的事实,雅雯不相信,也劝过他复读,但终究是徒劳的。她发现陈胜的眼里没了光,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充满朝气,一往无前的男生了。
      自从患病后,大姐的脾气越发暴躁,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她时常失控。家里同时要照顾两个病人,母亲王芝芬日渐力不从心。这时,爷爷来到了家里。
      “该给她找个人家了,你也好轻快些。”爷爷的话说得直白。王芝芬心里虽万般不舍,却明白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既能减轻家里负担,又能换来一份救急的彩礼,对这个破碎的家无异于雪中送炭。
      爷爷托媒人在隔壁镇物色了一户人家。男方也是个残疾人,走路一瘸一拐,比大姐年长十多岁,正因为如此一直打着光棍。这般条件,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看家那天,婆家只掏出六千六百块钱。邻居刘婶撇着嘴嘀咕:“哎呦,现在哪家聘礼不是三五万起步?这也太寒碜了。”
      爷爷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听到这话猛地站起来,烟锅子在门框上磕得梆梆响:“咋的?卖闺女啊?六千块还嫌少?”他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起。刘婶吓得缩了脖子——她不知道,爷爷家里还有四个孙子等着成家,要是都按三五万的彩礼算,真能把一家子的骨头都榨出油来。
      其实爷爷心里明镜似的。他早打听到婆家急着年前办事,就想早点抱孙子。晚饭后,他故意在饭桌上叹气:“本来想给孙女陪嫁台电冰箱,可今年手头实在紧,要是能等到明年开春……”
      话还没说完,亲家母急忙接话:“大叔别操心!他爸从城里捎回来一台,新着呢,我们又不会用!”爷爷眯着眼抽了口烟,心里暗笑——他早知道婆家买了电冰箱,就等着这句话呢。
      出嫁那天,大姐穿着大红嫁衣,陪嫁箱子里只装着几件新衣裳。母亲使劲抱了抱女儿,转身躲到门后偷偷抹泪。爷爷站在院门口,旱烟袋熄了火,他久久望着门楣上那张崭新的喜字,用粗粝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上面斑驳的旧漆。此前一直懵懂傻乐的大姐,此刻却突然明白了什么,紧张地攥着陈胜的手,死活不肯上车。
      陈胜轻声安抚,好不容易才将大姐扶进车里。他郑重地对那个跛脚的男人说:“请一定好好待我姐。”
      这是大姐第一次离开家,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陈胜望着远去的婚车,车轮在雪地上轧出两道长长的印子,像两条永远也合不拢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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