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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更漏敲过三响时,刘安章悄悄推开了偏院的侧门,靴底踩在结霜的沙地上,发出细碎的 “咯吱” 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裹紧了身上的厚长袍,领口拉得老高,几乎遮住半张脸。胸口的布条依旧勒得很紧,只是这几天的胀痛又加剧了些,像揣着两颗正在发酵的面团,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皮肉发麻。他不敢去想那意味着什么,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火把上 —— 松木火把燃烧得很旺,火苗在风里打着旋,将他的影子投在泥砖墙上,忽明忽暗,像个鬼祟的偷儿。
      柴房后的空地上,已经等了五个人。
      五个奴隶,三个努比亚人,两个本地埃及人,都是府邸里最底层的劳力,负责劈柴、挑水、清理粪坑。他们此刻都屏住呼吸,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群受惊的田鼠。看到刘安章过来,他们连忙站起身,动作笨拙地想行礼,又怕动静太大引来巡逻的侍卫,只能用眼神传递着紧张和期待。
      “先生。” 拉美西斯的声音压得极低,他站在最前面,手里攥着一根烧焦的木棍,木棍的炭头在冷空气中冒着微弱的白气。他的后背已经好了很多,只是那片鞭痕的印记永远留在了皮肤上,像一张丑陋的网。
      刘安章点点头,将火把插在地上的石缝里。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他脚下那片被特意平整过的泥地,泥地上还残留着昨天用木棍划出的痕迹 —— 那是几个最简单的埃及象形文字:“水”、“面包”、“太阳”。
      这是他们的第三堂课。
      第一次,是拉美西斯在送水时,偷偷塞给他半块麦饼,低声问:“先生,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真的能记住事情吗?” 当时刘安章正被身体的变化搅得心烦意乱,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第二次,他就带着这几个最信任拉美西斯的奴隶,在深夜的柴房后开始了这场荒唐的教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胸口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或许是现代灵魂里对 “平等” 二字的本能执念,又或许,只是想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没有完全被这个时代同化。
      “今天我们学‘人’。” 刘安章捡起一根烧得恰到好处的木棍,蹲下身,在泥地上划出一个简单的符号 —— 一个站立的人形,双臂微张,像在拥抱天空。“这个字,读‘杰特’,意思是‘人’。”
      奴隶们凑了过来,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他们大多从未见过文字,在他们的认知里,那些刻在神庙墙上的符号是属于神和贵族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此刻,这些符号竟然通过一根烧焦的木棍,出现在了他们每天踩踏的泥地上,这种冲击让他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杰特……” 拉美西斯跟着念,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刘安章划好的符号旁边,笨拙地模仿着。炭头在泥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像个被打断了腿的人,但他的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刘安章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光芒 —— 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对未知世界的向往。
      其他奴隶也纷纷效仿,用捡来的树枝、石子,在泥地上一遍遍地画着那个 “人” 字。他们的动作很生涩,有的甚至分不清左右,但每个人都学得极其认真,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刘安章看着他们,胸口突然一阵发紧。他想起自己的大学图书馆,那些随手可得的书籍,那些可以自由进出的讲堂,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知识…… 在这个时代,竟然成了奢侈品,成了足以掉脑袋的秘密。
      “先生,” 一个年轻的埃及奴隶怯生生地问,他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是被烙铁烫过,“学会了这个,我们…… 我们就能像贵族一样,去神庙里写字吗?”
      刘安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底比斯神庙里那些穿着洁白法衣的祭司,想起他们念诵祷文时高傲的神情,想起那些刻满铭文的石碑,从没有一个字是为奴隶而写的。
      “能。” 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沙哑,“只要学会了,你们也能在神庙的墙上写字,写你们的名字,写你们想说的话。”
      奴隶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眼睛里的光芒更亮了。只有拉美西斯,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刘安章,问:“先生,我们奴隶…… 也能去神庙祈福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刘安章的心湖。
      他想起自己参加过的那些祭祀仪式,贵族们穿着华服,捧着祭品,在神庙里虔诚地跪拜,祈求神的保佑。而奴隶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外面,低着头,连抬头看一眼神庙尖顶的资格都没有。在古埃及的等级制度里,奴隶甚至不被视为完整的 “人”,他们是会说话的工具,是贵族的财产,神的福祉从来都与他们无关。
      可他的灵魂里,还残留着现代社会的印记。“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让他无法对拉美西斯的问题给出否定答案。
      “能。” 刘安章深吸一口气,胸口的布条勒得他生疼,却让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坚定,“拉美西斯,记住,神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贵族,还是奴隶,在神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你们当然可以去神庙祈福,你们的祈祷,和法老的祈祷一样,都会被神听到。”
      “人人平等……” 拉美西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显然无法理解这种颠覆性的观念。其他奴隶也面面相觑,觉得先生说的话,像天方夜谭。
      刘安章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回廊尽头传来,伴随着一个尖锐的女声,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好一个‘人人平等’!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雅赫摩斯府邸里蛊惑奴隶!”
      刘安章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 是舍丽雅!
      他猛地回头,只见舍丽雅站在火把的光晕边缘,穿着一身镶金边的睡袍,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起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手里举着火把,照亮了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舍丽娅为了盯自己连觉也不睡,真的是煞费苦心。
      奴隶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 一声全都跪了下来,头埋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拉美西斯挡在最前面,将其他奴隶护在身后,尽管他的腿也在不停地打颤,却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刘安章慢慢站起身,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知道,这下麻烦大了。在古埃及,奴隶是贵族的私有财产,教奴隶读写,无异于动摇等级制度的根基,而宣扬 “人人平等”,更是足以被视为 “亵渎神灵” 的大罪。
      “夫人。”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胸口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慌,让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夫人?” 舍丽雅冷笑一声,一步步走上前来,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像个索命的女鬼,“你也配叫我夫人?一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竟敢在我的府邸里教奴隶认字,还敢说什么‘神面前人人平等’?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她猛地抬起手,指着刘安章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石板:“你这是在蛊惑奴隶!是在煽动他们反抗主人!像你这样的异教徒,就该被扔进尼罗河,喂鳄鱼!”
      “我没有蛊惑他们!” 刘安章下意识地反驳,“我只是教他们认几个字,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认字?” 舍丽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奴隶需要认字吗?他们只需要会干活,会挨打,会像牲口一样听话!你教他们认字,是想让他们写状子告主人吗?还是想让他们学会写谋反的檄文?”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得刘安章哑口无言。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他的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等级制度像金字塔一样稳固,奴隶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他所谓的 “平等”,在别人眼里,就是最危险的异端邪说。
      “来人啊!” 舍丽雅高声喊道,“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奴隶拖下去,狠狠地打!还有这个蛊惑人心的异乡人,把他关进地牢,明天我就禀报雅赫摩斯大人,让他好好看看,自己带回府里的是个什么货色!”
      “不要!” 刘安章猛地挡在奴隶们面前,“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要教的,要罚就罚我一个人!”
      “罚你?” 舍丽雅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恶毒的快意,“当然要罚你。不过在那之前,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光滑得像女人一样的脸,挨了鞭子之后,还会不会这么伶牙俐齿!”
      她的目光落在刘安章的胸口,像是看穿了他长袍下的秘密,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说不定,把你送给喜克索斯人的将领,他们会喜欢你这副模样呢。”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刘安章最深的恐惧。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深夜里,夫人在这里吵吵闹闹,是想让全底比斯都知道雅赫摩斯府邸不宁吗?”
      刘安章和舍丽雅同时回头,只见雅赫摩斯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深色的长袍,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他显然是被吵醒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不悦。
      “将军!” 舍丽雅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扑过去,指着刘安章和地上的奴隶们,“你看看!这个异乡人在教奴隶认字,还说什么神面前人人平等!他这是在蛊惑奴隶谋反啊!”
      雅赫摩斯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奴隶,扫过泥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最后落在刘安章身上。他的眼神很深,看不出喜怒,但刘安章能感觉到,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警惕。
      “安卡,” 雅赫摩斯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说的是真的吗?”
      刘安章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奴隶们,看着拉美西斯那双充满恐惧却依旧倔强的眼睛,又想起了自己灵魂深处那些关于平等和自由的信念。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还是抬起头,迎上了雅赫摩斯的目光。
      “是。” 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在教他们认字。因为我相信,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学习的权利。”
      这句话一说出口,连雅赫摩斯都愣住了。舍丽雅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安章,半天说不出话来。
      雅赫摩斯沉默了很久,久到刘安章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扔进地牢。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把奴隶们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靠近这里。”
      侍卫们应声上前,将奴隶们拖了下去。拉美西斯在被拖走时,回头看了刘安章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担忧。
      “至于你,” 雅赫摩斯的目光重新落在刘安章身上,“跟我来。”
      刘安章跟在雅赫摩斯身后,走过长长的回廊。舍丽雅还在原地尖叫,却被雅赫摩斯冷冷地打断:“够了!你也回去睡觉,再敢胡闹,我就把你送回娘家!”
      舍丽雅的尖叫戛然而止,显然是怕了。
      走回偏院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月光透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破碎的网。刘安章能感觉到雅赫摩斯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像石头。
      回到偏院屋内,雅赫摩斯关上门,转身看着刘安章,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安卡,我告诉过你,不要惹事!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只是想教他们认字……” 刘安章还想辩解。
      “教他们认字?” 雅赫摩斯猛地提高了声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奴隶就是奴隶,他们生来就是干活的!你教他们认字,是想让他们变得和我们一样吗?你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混乱吗?”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砸在刘安章的心上。他知道雅赫摩斯说的是这个时代的真理,可他骨子里的现代灵魂,却让他无法认同这种残酷的 “真理”。
      “他们也是人……” 他低声说。
      “他们是奴隶!” 雅赫摩斯打断他,“在埃及,奴隶和牲口没有区别!你以为你那套‘人人平等’的说法很有道理?在别人眼里,那就是异端邪说!如果今天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和那些奴隶,早就变成鳄鱼的晚餐了!”
      刘安章沉默了。他知道雅赫摩斯说的是对的,他太天真了,太想用现代的观念来衡量这个三千多年前的世界,结果差点把自己和那些信任他的奴隶都害死。
      “从今往后,不准再教他们任何东西。” 雅赫摩斯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好好教荷鲁斯,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也不要再给你自己惹麻烦。”
      “…… 是。” 刘安章低声应道,心里充满了挫败和无力。
      雅赫摩斯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刘安章一个人。他想起拉美西斯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想起自己说过的 “神面前人人平等”,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在这个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他所谓的平等和自由,不过是一个笑话。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又凭什么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夜风吹过院子,带着尼罗河的潮气,冷得刺骨。刘安章裹紧了长袍,胸口的胀痛又开始了,像在提醒他,他的麻烦,远不止这些。
      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舍丽雅会不会就此放过他。他只知道,从今晚开始,他或许应该学着更安分一些,更谨慎一些,像雅赫摩斯说的那样,做好 “安卡” 这个角色,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只是,那些刻在泥地上的 “人” 字,和拉美西斯眼中的光芒,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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