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黎都》语赋

60、第 60 章

　　江南的雪终究是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却暖不透人心底的寒凉。学堂的门扉紧闭，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再无往日朗朗书声。

　　江墨将自己关在院落深处的房间里，终日不见天日。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唯有一盏孤灯从早到晚亮着，映着他形容枯槁的模样。黎渊的死是一道无法愈合的疤，许逸的猝然离世，便是在这道疤上又狠狠剜了一刀，彻底击垮了他仅存的支撑。

　　他开始精神恍惚，夜里总被噩梦缠绕，时而梦见黎渊从城楼坠落，时而看见许逸倒在雪地中，鲜血染红一片白茫。白日里则蜷缩在床上，眼神空洞，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进食都需旁人再三催促，才勉强吃几口。昔日温润的教书先生，渐渐成了困在方寸之地的影子，沉默而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碎。

　　无人知晓江墨何时会走出房门，就像无人能劝住决意离去的宁绪。

　　宁绪用一块简陋的木板，亲手收敛了许逸的尸体。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擦拭着许逸胸前的血污，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上干净的衣物——那是他们特意为开春婚礼准备的素色锦袍，如今却成了寿衣。

　　江墨的侍女试图挽留，却被宁绪轻轻推开。他背着许逸的尸体，一步步走出江南小镇，踏上前往山林的路。脚下的积雪未化，每一步都陷得极深，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延伸向远方。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条路的模样，该是春风拂面，花香满径，他挽着许逸的手，走向他们的小木屋。可如今，只有刺骨的寒风，和背上冰冷的重量。

　　抵达山林深处的旧居时，已是三日后。宁绪亲手挖了一个土坑，将许逸安葬在屋前那片本该种满梅树的空地。没有墓碑，没有仪式，只有一抔抔黄土，将他此生的爱恋与期许，尽数掩埋。

　　做完这一切，他关上了木屋的门，从此不再踏出一步。

　　屋内的陈设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桌上放着未完成的木雕——是许逸为他刻的梅花簪。宁绪将簪子握在手中，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望着窗外飘落的残雪，一动不动。他不再言语，不再哭泣，仿佛与这木屋、这山林融为一体，成了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江南的学堂始终紧闭，山林的木屋终年无声。江墨在孤灯残影中与病痛纠缠，宁绪在寒林孤冢旁与回忆对峙。他们都曾被世界温柔以待，却又被命运狠狠抛弃，最终都选择了将自己封锁，在各自的孤寂里，守着再也无法兑现的约定，直到岁月慢慢将痕迹磨平，只留下满目的荒芜与寂静。
　　油灯的火焰忽明忽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如同江墨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神。他蜷缩在床角，指尖冰凉，目光空洞地落在枕边那把磨得发亮的短匕上——那是黎渊曾赠予他的护身之物，如今却成了他对抗麻木的唯一工具。

　　胸口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失去黎渊时留下的印记，而许逸离世的噩耗，像一把钝刀，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反复切割，直到连悲伤都变得迟钝。他感觉自己像一具漂浮在虚空里的躯壳，听不见声音，触不到温度，连呼吸都带着一种不真切的虚幻。

　　“我还活着……吗？”江墨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冰冷而僵硬，感受不到丝毫生机。极致的麻木让他恐慌，他迫切地需要一种痛感，来证明自己还未彻底沉沦。

　　颤抖着抓起短匕，冰凉的金属触感刺得指尖一颤。他没有犹豫，刀刃划过手臂，一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瞬间浮现，温热的血液顺着皮肤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床榻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开来，穿透了层层麻木。江墨浑身一颤，眼中却骤然闪过一丝病态的光亮——疼，是真实的疼。这痛感像一根绳索，暂时将他涣散的意识拉回躯体。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刀刃再次落下，一道、两道、三道……手臂、胸膛、小腹，凡是能触及的地方，都被划开了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混杂着冷汗，散发出腥甜的气息。

　　每一道伤痕都是一次清醒的证明，每一次刺痛都让他暂时脱离那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他看着伤口渗出的血珠，看着皮肤下蜿蜒的红痕，嘴角竟扯出一抹惨淡而诡异的笑。原来，只有这样，他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能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油灯的光芒映在他满身的伤痕上，血色与苍白交织，触目惊心。他蜷缩在血泊之中，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用最残忍的方式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也用最绝望的方式，维系着仅存的一丝生机。

　　屋外的风雪早已停歇，天光微亮，新的一年已然到来。可对江墨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漫长而孤寂的轮回。他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用刀刃刻下活着的痕迹，在疼痛与麻木的交替中，日复一日地消耗着残破的生命，等待着一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