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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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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向死而生
中考成绩单像一片烧红的烙铁,烫在凌澈的手心,也烙在他的名字上。
全市第1198名。603分。
这个数字在喧嚣的榜单上毫不起眼,却像一记重锤,将他最后一点赖以维持尊严的壳砸得粉碎。他曾是顶峰的光,如今坠落在尘埃里,与无数模糊的面孔挤在一起,靠着运气施舍的一分,苟延残喘。
回家的路,漫长如刑场。
别墅里,高志远看到成绩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将单子随手扔在茶几上,仿佛怕脏了手。
“603分?我高志远的儿子,就算是养的,也不该是这种废物分数!”他刻意加重了“养的”和“废物”,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庆城中学?吊车尾进去,也是丢人现眼!早知道是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当初就不该浪费资源!”
凌雪站在一旁,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在丈夫冰冷的视线下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沉默,比高志远的恶语更让凌澈感到窒息。
“哥,你考得这么差啊?”高凌川啃着苹果,眨着天真又残忍的眼睛,“我们老师说了,只有笨小孩才考不好试。”
废物。烂泥。丢人。笨小孩。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盘旋、撞击,与他内心深处抑郁症的低语汇合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你果然不行。”“你是个错误。”“你活着就是多余。”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考砸了,没有人关心他袖口下遮掩的伤痕和夜不能寐的煎熬。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不光彩的结果,并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标签和罪名钉在他身上。
那天晚上,凌澈爬上了别墅顶层的露台。
夜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脚下是别墅区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光晕,一片人间景象,却无一处是他的容身之所。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抛入错误轨道的星辰,燃烧殆尽后,只剩下坠落一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口鼻。他向前迈了一步,半个脚掌悬在空中。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只只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撕裂了寂静的夜,也短暂地打断了他脑海中那蛊惑性的坠落指令。
铃声是他唯一设置过的,截取了《追梦赤子心》的片段——
“用力活着用力爱,哪怕肝脑涂地……”
“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
苍凉又嘶哑的歌声,在夜风中飘荡,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响着。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或许是谢慕瑶,或许是程磊,或许是某个关心他的人。
他没有接。
他就那么站着,悬在生与死的边缘,听着那几句反复嘶吼的歌词。这歌声与他内心的死寂形成了荒诞而剧烈的对冲。“用力活着”?他早已筋疲力尽。“迎着冷眼和嘲笑”?他已被伤得体无完肤。
电话自动挂断,又再次响起。对方似乎有着不打通不罢休的执着。
这固执的铃声,成了压垮他求死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将他拉回人间的唯一一根蛛丝。不是因为歌词有多励志,而是这通电话本身,证明着这个世界,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试图连接他的信号。
他就这样,听着歌,站在楼顶,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微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也让他看清了自己脚下并非绝对的虚无。
天亮了。
他缓缓收回脚步,因长久站立而麻木的身体晃了晃。他低头看着手中还在执着鸣响的手机,猛地将它挂断,然后抠出里面的电话卡,用力掰成两半,扔下了楼。
他没有死成。不是因为怕了,而是觉得,这样为了别人的冷眼和嘲笑去死,太不值得。
他回到房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魂魄的雕像。他简单地收拾了几件属于自己的旧衣服,拿出这些年偷偷攒下的、母亲在过年过节时塞给他的一共一千块钱红包。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在全家还未醒来的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华丽的牢笼。
他在城市最破败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用每月五百元的价格,租下了一间只有一张破床和一张旧桌子的小屋。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隔壁传来的油烟味。
第二天,他就开始寻找暑假工。去工地搬砖,去餐馆洗盘子,去发传单。他吃最便宜的馒头咸菜,睡最短的觉,干最累的活。他用近乎自虐的体力消耗来麻痹内心的痛苦,也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惩罚那个“不够好”的自己。
“我希望有一天死了,是为了自己而死。” 这是他从楼顶下来时,对自己立下的誓言。在那之前,他必须活下去,用自己的骨头,重新搭建起属于他的人生,哪怕歪歪扭扭,哪怕遍布裂痕。
八月份,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巷口,他看到了倒在臭水沟里,浑身污秽、奄奄一息的董建国。酒气混合着馊味,令人作呕。凌澈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最终,他还是走过去,费力地将这个名义上的生父从污水中拖了出来,放在相对干净的路边,然后从自己干瘪的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塞进董建国那肮脏的手中,转身离开。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偶发的、廉价的怜悯。
但他低估了一个走投无路、如同藤蔓般的人,对唯一一点善意近乎本能的纠缠。从那天起,董建国就像幽灵一样黏上了他,在他打工的地方徘徊,在他租住的筒子楼下蹲守。
高家发现他离家出走后,象征性地找了一下。当高志远得知他和那个“烂酒鬼”亲爹混在一起后,便彻底嗤之以鼻,对外只当这个“污点”不存在了。凌雪偷偷哭过几次,但在高志远的压制和自身的懦弱下,也选择了默许。
于是,十六岁的凌澈,在经历了中考崩盘、家庭语言暴力、自杀未遂后,带着仅有的几件衣服和微薄的积蓄,以及一个突然出现、甩不掉的、烂泥般的生父,开始了他在社会最底层的挣扎。
这段阴郁晦涩的经历,如同一次彻底的死亡与重生。那个在高家沉默压抑的少年凌澈,在站上楼顶的那一刻已经死了。而从楼顶下来的,是一个心硬如铁,目标明确,哪怕背负着拖累,也要独自在这冰冷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战士。他带着创伤,也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冰冷的狠劲,踏进了他的高中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