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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朱砂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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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窗外飘落的雪花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微光,宛如无数碎玉琼瑶,自九重天外翩跹而至。
庭院中梅树的枝桠已被一层松软的白雪覆盖,偶尔有耐不住重量的细枝轻轻一颤,便抖落一阵星子般的雪粉。
因着次日便是先生的寿辰,谢令璋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锦被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谢檀本就浅眠,被他这般动静惊醒,在昏黄的烛光中侧过身来。
烛影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摇曳,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柔和。
他轻声问道,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沙哑:“睡不着吗?睡不着就跟我说说话吧。”
话音未落,谢令璋便像寻到浮木的落水者般,立刻翻身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声音闷在谢檀胸前的衣料里,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意:“哥哥,我好冷。” 那冷意似乎并非全然来自躯体,更深处,仿佛源自某种无法言说的惊怯。
谢檀展臂,将他更紧地圈进自己温暖的怀抱里,掌心在他微凉的背脊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摩挲,试图驱散那寒意:“要添被子吗?”
“不用了,”谢令璋在他怀中摇头,柔软的发丝像初生雏鸟的绒毛,蹭过谢檀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哥哥,你这样抱着我就很好了。”
谢檀不再言语,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拥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抚慰他。
静默在室内蔓延,只余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谢令璋忽然抬起头来。烛光跳进他清澈的眼底,映出几分不确定的脆弱,像水中摇曳的月影,一触即碎。
至今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如珍爱生命般珍爱他:“哥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谢檀凝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温柔而深澈,仿佛要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不容置疑:“喜欢,我喜欢你。”
他顿了顿,仿佛是要将这几个字镌刻在时光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谢穆羽喜欢谢令璋。”
这句话,让谢令璋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起来。
他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灼热坦诚的视线,声音几不可闻,仿佛只是唇瓣的翕动:“那如果……我不是谢令璋呢?”
“喜欢。”谢檀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答案早已融入骨血,亘古不变。
他的指尖温柔地拂开谢令璋额前微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我永远喜欢你,永远。”
“永远”这两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语调说出来,沉甸甸的,充满了力量。
永远?谢令璋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地咀嚼着这个词。
永远到底有多远呢?是比这漫漫长夜更漫长,还是比窗外无尽的雪落更持久?
他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悬在半空,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下一刻就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雨袭来,将这脆弱的联结斩断。
可或许……或许……他真的能有这样的好运?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无论贤愚不肖,似乎都有可能得到一份独属于自己的爱,那么,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呢?
这念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寒冷的冬夜里,带来一丝渺茫却真实的暖意。
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像是要驱散这份过于沉重、几乎让他承受不住的情感,语调刻意轻快了些:“哥哥,我发现好多人跟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
“比如呢?”谢檀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问道,目光依旧温柔地停留在他脸上。
“我第一次见到正词伯伯时,”谢令璋的语调扬起,努力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
“觉得他是个儒雅又温和的文人,说话引经据典,举止从容不迫。后来才知道他那么爱喝酒,兴致来了还会拉着人划拳行令,牌桌上更是兴致勃勃,是个生性十分活泼,甚至有些诙谐跳脱的人。”
谢檀的唇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浅的笑痕:“舅舅是这样的。人前是端方持重的长辈,人后却还保留着几分少年心性。”
“杜师兄也是这样。”谢令璋继续道,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领域,“刚到流云时,知意私下里同我说,他性子很冷,不爱理人,让人不敢亲近。可现在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只是不善言辞,其实心肠很软,是个很温柔的人。”
“还有呢?”谢檀轻声引导着,喜欢听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寻常琐事。
“好多人都是这样的,跟初识时的印象不一样。”谢令璋说着,声音渐渐柔和下来,带着一种纯粹的感慨,“除了哥哥。”
他抬起眼,再次望向谢檀,目光里充满了依赖与信任,“我刚开始认识哥哥时,你待我就这样好。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谢檀握住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轻轻划过,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月下流淌的溪水:“阿辰,我们是并蒂的两枝花……” 这个比喻带着宿命般的羁绊与亲密。
这说法让谢令璋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之前的阴霾似乎被这笑容驱散了不少:“哥哥,那先生是什么?”
谢檀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帐幔,望向了窗外依旧纷扬飘落的雪花,沉吟片刻,轻声道:“父亲么?父亲是雨。”
谢令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这个比喻既贴切又充满了敬爱。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语气重新变得雀跃起来,带着一种纯然的兴奋:“哥哥,明天我要早早起来。”
“为什么?”谢檀垂眸看他,被他瞬间变换的情绪感染。
“我要给先生个惊喜。”谢令璋的眼睛在幽暗的夜色中闪闪发亮,像是落入了星辰,“先生天天总是起那么早,这次我要比先生起得更早才行。”
谢檀伸出手,替他将颈边的被角仔细掖好,柔声道:“那现在可要好好睡了,否则明日该起不来,惊喜便要落空了。”
谢令璋乖巧地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本能地往哥哥怀里又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谢令璋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仿佛已经沉入梦乡,但那纤长的睫毛仍会偶尔轻轻颤动一下,像是停歇在花间的蝶翼,预示着梦境的并不安宁。
窗外风雪飘摇,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风穿过枯枝的细微呜咽。
雪光透过窗纸,在室内洒下一片朦胧的清辉,将家具的轮廓都模糊了边缘。
铜盆里的炭火渐弱,红光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点点残余的暖意。
谢檀却毫无睡意,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怀中人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眉眼,目光深沉如海。
他知道,阿辰的心中藏着太多未曾言说、也无法言说的秘密,像这覆盖大地的漫天风雪,看似一片纯净无瑕,底下却可能暗藏着棱角分明的冰凌与刺骨的寒意。
那些秘密,是阿辰身上看不见的伤痕,时不时便会在这寂静的夜里隐隐作痛。
“哥哥……”睡梦中的谢令璋忽然喃喃低语,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谢檀的衣襟,指节泛白,“别走……” 这声呓语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惊惶的乞求。
谢檀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缓慢而富有节奏:“放心,我不走。”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这雪夜里许下承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尽管他知道,怀中人此刻听不见这句誓言。
夜深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雪渐渐停了。
一轮清冷的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探出头来,将皎洁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上,雪地因而被照得亮如白昼,反射着莹莹清光。
谢檀轻轻起身,动作极尽轻柔,生怕惊扰了身旁人的安眠。
他往铜盆里添了几块新炭,用火箸拨弄了几下,很快,一小簇新的火苗重新燃起,带来融融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下,感受到谢令璋那双脚依旧带着夜间的冰凉,便自然地将它们拢在自己温暖的腿间,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寒意。
谢令璋在睡梦中仿佛感知到了这无微不至的照拂,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叹息般的喟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心归宿的小兽,彻底放松下来,沉入了更深的睡眠里。
窗外,庭院中那棵梅树的一枝红梅,终究不堪厚重积雪的重负,伴随着极轻微的一声“咔嚓”,从枝头折断,翩然坠落,在皎洁的雪地上溅起一蓬细碎的雪沫。
这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却惊动了始终浅眠的谢檀。
他倏然抬眼望去,透过窗纸上模糊的光影,只见那抹鲜艳的红色在无垠的洁白之上格外醒目,像一滴骤然滴落在素绢上的血珠,又像一粒烙印在眉心的、象征着某种宿命的朱砂痣。
那一点红,灼灼地烙在他的视线里,也仿佛无声地烙在了这个漫长冬夜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