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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不死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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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儒意指尖轻轻抚过青瓷茶盏上细腻的冰裂纹,目光渐渐飘远,仿佛穿过了时光的薄雾,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飘落的声音。斜阳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其实,”她的声音很轻:“当初韫文在战场上捡到你时,最初是打算将你送到稷薿来养的。”
谢令璋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他愕然抬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件事,他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他下意识地望向周正词,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周正词迎上他的目光,唇角泛起一个复杂而肯定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那时候连东厢房都给你收拾出来了,窗边还特意摆了张小小的书案。韫文不知道说了什么说服了沛然,那孩子当时可高兴了,整天念叨着自己要有个弟弟了,连自己最喜欢的玉连环都拿出来,说要送给未来的弟弟玩。”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谢令璋觉得喉头发紧,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与先生的缘分,竟曾这般悬于一线。
若是当初先生没有改变主意,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也许此刻,他正和沛然一起在稷薿的学堂里念书,而不是在方定和先生在一起。
“但是,”周儒意的话音轻轻一转,带着几分感慨,“不知为什么,临行前夜,韫文又突然反悔了,执意要把你带去白蔼山。”
谢檀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侧,此刻也不由得微微蹙眉。
他记得那年春天,舅舅确实让人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屋子,说是有个远房表弟可能要来住些时日。
他还偷偷去看过那间屋子,窗明几净的,书案上还摆着个青瓷笔洗。
可后来不知怎的,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原来那个未曾谋面的小表弟,后来竟成了他的阿辰。
“为什么……”谢令璋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周儒意与周正词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周正词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追忆:“那时我们都劝他将你留在稷薿。毕竟韫文自己也不过十七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懂得照顾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可你先生只是抱着你,在廊下站了整整一夜。我记得那晚月色很好,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偶尔低头看看怀里的你。”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没散,他便吩咐备车,说要带你去白蔼山住。”周儒意接话道,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你先生那时候自己都还是个少年,却执意要亲自照顾你。等他第一次从白蔼山回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抱着你的手却始终稳稳的。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提过送走你的事。”
谢令璋怔怔地听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十七岁的谢韫文,尚且没有成为闻名天下的先生,却要独自照顾一个襁褓中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
他忽然想起先生书架上那几本被翻旧了的育儿典籍,想起先生总是仔细地为他试水温,想起先生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
为什么呢?明明先生可以不去管他的,明明先生可以不去爱他的。
“先生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事。”他轻声说道,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这些年来,先生总是那样淡然,仿佛收养他只是顺理成章的事,从未提及当初的犹豫与抉择。
周正词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惜。周儒意轻轻拍了拍谢令璋的手背,语气温和:“韫文的性子便是如此。有些地方,有些回忆,他只愿独自珍藏,细细品味。就像园中那株他亲手栽下的梅树,年年花开,他却从不与人夸耀,只独自欣赏。”
谢令璋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五味杂陈。
那些看似冷淡的关怀,那些不经意的呵护,原来都藏着一个少年人笨拙而真挚的心意。
先生是不是也曾在他熟睡时,对着婴儿时的他轻声诉说心事?是不是也曾在他生病时,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爱他吗?若是爱,为何总是若即若离?若是不爱,又为何在那一夜改变主意,将他带在身边这么多年?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这一刻,他突然想放弃一切,任性一把,只做先生的孩子。
可是,他早就没了爱的资格,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先生了。
周正词看出他的迷茫,笑着转移了话题:“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好了,阿辰,你可知道为何沛然每次见你穿新衣都要闷闷不乐?”
谢令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顺着话头问:“为什么?”
“因为他总说,阿辰穿什么都好看,衬得他整个人都暗淡无光了。”
周正词模仿着儿子懊恼的语气,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去年过年时,你记得吗?他特意穿了新做的锦袍来找你,结果看见你穿着那件月白的常服,气得三天没好好吃饭。他还说,等去看怜玉妹妹时,一定不要带上你,不然齐家小姑娘就光顾着看你,不看他了。”
笑声在厅堂里回荡,谢令璋也随着大家弯起了嘴角,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廊下站立的身影上。十七岁的先生,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在月色下独自思量着关乎两个人命运的决定。
他悄悄松开紧握的手,看着掌心上那几个深深的指甲印,其中一个已经微微渗出血丝。这点细微的疼痛,反而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先生也曾为他辗转反侧,为他改变初衷。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宁愿先生对他十分的坏,也不愿意承受先生五分的好。
“哥哥,”他轻声唤着身旁的谢檀,“若是当初我真的来了稷薿……”
谢檀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若是。你现在就在这里,在我身边,这就够了。你是我的阿辰,永远都是。”
谢令璋感受着兄长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当先生离开白蔼山,他都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他的阿檀哥哥总是会摸黑爬上他的床,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哄他入睡。
那些夜晚,虽然没有先生在身边,却有另一个温暖的怀抱守护着他。
是啊,这就够了。
谢令璋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忽然很想立刻回到白蔼山,回到那个他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竹舍。
竹舍前的石阶上,先生曾手把手教他写字;窗边的书案前,先生曾陪他读到深夜;后山的温泉里,先生曾为他梳理长发。
他想好好看看先生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是否还藏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往事。他想问问先生,当年为什么最终决定带他去白蔼山。是因为不放心将他交给别人,还是因为……舍不得?
茶水已经微凉,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将茶盏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一丝残存的暖意。
就像先生给予他的那些看似微小的关怀,细碎却真实,支撑着他走过这些年孤寂的山中岁月。
那些独自等待的黄昏,那些无人诉说的心事,原来都不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念。
周儒意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韫文既然选择了你,你就永远是他的阿辰。这世上,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的,任谁也无法改变。”
这句话像一阵春风,轻轻拂过他心上那些细小的伤口。
他抬起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是先生的阿辰,不会变了。至于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秘密,就让它随着岁月慢慢沉淀吧。
也罢,既然命运将他们紧紧相连,既然先生当年选择了将他留在身边,那么这一生,他都会陪着先生走下去。
无论前路是繁花似锦,还是荆棘遍布,他都会紧紧跟随。他和先生,注定要这样不死不休地纠缠一生。
因为早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抱着婴儿独自站在廊下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紧紧相连,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