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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暗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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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璋听话地拿起那块荷花酥,小口小口地吃着。
他一边吃,一边仍不忘用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哥哥,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为他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用过早膳,仆从轻手轻脚地进来撤去碗碟,又重新沏了热茶。
谢令璋是个闲不住的,他拉着谢檀在方定转悠,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这几个月新得的宝贝。
长辈们一向是最疼他的。他的宝贝有周正词送的一套小巧玲珑的玉石兵器模型、谢徽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只会学舌的巧嘴鹦哥,以及沈知意帮他描摹的一本花鸟画谱,和周雨声的那只石虎。
“哥哥你看,这是知意画的,他说我若能临摹得像了,他就带我去后山写生。”谢令璋指着画谱上栩栩如生的翠鸟对哥哥道“知意画的真好看,他还说自己不擅长画人物,不然肯定要画一个我呢。”
谢檀接过画谱,翻看了几页,点了点头,客观地评价道:“笔法确实灵秀,表叔有心了。”
他将画谱递还给谢令璋,语气平淡,这个样子莫名地像先生。
谢令璋却敏锐地察觉到哥哥似乎对这个话题不那么热衷,他立刻转换了话题,扯着谢檀的袖子走到窗边那只羽毛艳丽的鹦哥面前:“快,说‘谢令璋天下第一’!”他对着鹦哥催促道。
那鹦哥歪着头,黑豆似的小眼睛瞅了瞅谢檀,竟真的张开喙,发出清晰的人语:“谢令璋天下第一”
谢令璋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摇晃着谢檀的手臂:“哥哥你听!我教了好久呢。”
看着他纯然的欢喜,谢檀也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逗弄了一下鹦哥的羽毛,那鸟儿扑棱了一下翅膀,又叫道:“哥哥好!哥哥好!”
这下连谢檀都有些惊讶了,谢令璋更是拍手笑道:“定是平日里我总跟它念叨哥哥,它也认得你了!”
兄弟俩正说笑间,院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少年清朗的谈笑声。不一会儿,便有仆从在门外禀报:“公子,周公子和沈小公子来了。”
谢令璋眼睛一亮,立刻松开谢檀,像只快乐的小鸟般迎了出去:“雨声表哥!知意!你们来啦!快进来,我哥哥正等着呢!”
话音未落,周雨声和沈知意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周雨声依旧是那副开朗跳脱的模样,一进门就笑着朝谢檀拱手:“穆羽!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阿辰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沈知意跟在他身后,身着流云门常见的月白弟子服,身姿挺拔,面容温润如玉。
沈知意生性活泼开朗,可到底是谢韫文的表弟,虽然只比谢檀大半岁,但见到这位不甚熟稔的侄子难免会端着长辈的谱。
他语气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穆羽,一路辛苦。” 他的目光随即自然地转向谢令璋,眼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笑意,微微颔首,“阿辰。”
谢檀将沈知意那声自然而然的“阿辰”听在耳中,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从容地行了一礼,语气平和:“沈表叔,许久不见。”
他的目光在沈知意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位沈师兄确实如阿辰所说,眉目舒朗,气质干净,让人挑不出错处。
然而,越是这般无可挑剔,谢檀心中那点莫名的、细微的涩意,反而像水底的暗礁,隐隐浮现。
“人都齐了!我们快开始玩牌吧!”谢令璋迫不及待地拉着众人来到早已布置好的矮榻旁,榻上铺着柔软的茵褥,中间放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牌桌,一副制作精美的叶子牌已然摆好。
四人依次落座。谢令璋自然是紧挨着谢檀,周雨声坐在他对面,沈知意则坐在了谢令璋的另一侧。
牌局开始。
周雨声性子急,出牌快,常常不假思索。沈知意比周雨声沉稳点,但也只有那么一点。
只有谢檀偶尔会温和地提醒一下显然不太熟练、正咬着嘴唇努力思考的谢令璋。
谢令璋玩得投入,时而因一手好牌眉飞色舞,时而因出错牌而懊恼地直拍脑袋,全然沉浸在游戏的乐趣中。
谢檀的牌技果然如他所说,相当不错 。别的不说,至少比谢韫文要好。他出牌果断,算计精准,往往能不动声色地掌控牌局的走向。
但如今谢檀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谢令璋身上,见他蹙眉,便不着痕迹地递去他需要的牌,见他开心,唇边也会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然而当余光瞥过沈知意时,谢檀注意到他似乎对阿辰极有耐心。
当阿辰因为和周雨声争论牌理而有些着急时,他会温和地出言转圜;当阿辰打出一手妙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他也会跟着露出真诚的、带着欢喜的笑容。
“阿辰,该你出牌了。”沈知意见谢令璋光顾着高兴,忘了出牌,便轻声提醒了一句,语气温和。
“哦哦!”谢令璋连忙收回思绪,抽出一张牌打了出去,然后习惯性地侧头对沈知意笑道,“知意,你看我这张出得对不对?”
沈知意看了看牌面,微微点头道:“嗯,时机正好。”
这一幕落在谢檀眼中,他握着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曾几何时,阿辰遇到不确定的事情,第一个转头询问的人,永远是他。
如今,这个位置,似乎在他缺席的几个月里,悄然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一部分。尽管阿辰一再强调自己最重要,但这种细微的改变,依旧像一根微小的刺,扎在他的心头。
牌局继续进行,有输有赢,气氛总体还算融洽。
周雨声输得多,哇哇叫着不服气;谢令璋在哥哥和沈知意无形的“护航”下,竟也赢了几把,小脸兴奋得通红。
又一轮牌局结束时,谢令璋因为算错了点数,导致他们这一方输了。
他“啊呀”一声,沮丧地塌下肩膀,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身旁的谢檀,习惯性地想要寻求安慰:“哥哥……”
谢檀正要开口,坐在另一侧的沈知意却已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他轻轻拍了拍谢令璋的肩膀:“没事的,阿辰。你方才的想法很好,只是时机稍欠了些。”
他话语里的安慰和鼓励恰到好处,谢令璋听了,立刻重新振作起来,用力点头:“对!下次我肯定能抓准时机!”
谢檀的话刚到嘴边却只能这样咽了回去,他看着谢令璋被沈知意三言两语就安抚好,重新露出笑容,心中那股莫名的滞闷感愈发清晰。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有些刺眼。
他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
谢檀将手中的牌轻轻放在桌上道:“表叔待阿辰,真是耐心周到。”
沈知意闻言,抬起眼,对上谢檀温和无波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他敏锐地察觉到谢檀话中似乎别有深意,但他只是笑了笑,坦然道:“阿辰性子纯真,我又是长辈,与他相处,自然要耐心一点。”
谢檀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周雨声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之间无形的暗流,虽然不太明白具体为何,但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
他赶紧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哎呀,你们就别互相客气了!穆羽你是不知道,你没回来的时候,阿辰是我们的好友,谁都乐意带着他玩!尤其是知意,是吧,阿辰?”
谢令璋正沉浸在牌局中,没听出周雨声话里的深意,只听到说自己,便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用力点头:“嗯!知意师兄对我最好了!”他说完,又立刻意识到不能冷落了哥哥,赶紧补充道,“当然,哥哥对我是最好最好的!”
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让谢檀心中的涩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更大的涟漪。
谢檀沉默了片刻,忽然将目光从牌桌上移开,望向窗外,语气平淡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父亲吩咐的功课还没有做完,今日就到这里吧。”
牌局突然中断,谢令璋有些愕然,不解地看着哥哥:“哥哥?还没玩尽兴呢……”
周雨声和沈知意也站了起来。沈知意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改日再聚。”
周雨声也挠了挠头:“行吧,功课耽误不得。阿辰,走,我带你去后园看他们新搭的秋千去!”
谢令璋虽然还想和哥哥待在一起,但听到秋千,又有些心动,他犹豫地看向谢檀。
谢檀温和道:“去吧,玩一会儿就回来。下午可一定要写功课了。”
“嗯,放心吧,哥哥,我等会就回来。”谢令璋高兴起来,跟着周雨声和沈知意出去了。
走到门口时,沈知意脚步微顿,回头看了谢檀一眼。
谢檀正垂眸看着桌上的叶子牌,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和疏离。
沈知意目光微闪,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鹭洲馆。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谢檀一人。
他独自坐在榻上,良久,伸出手,将散落在牌桌上的叶子牌,一张一张,慢慢地、整齐地收拢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却仿佛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他想起谢令璋说起沈知意时那信任依赖的语气,想起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想起那句“知意对我最好了”……
“最好……”谢檀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微苦的弧度。
他收拢牌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滞。窗外,传来谢令璋和周雨声笑闹着远去的声音,隐约还夹杂着沈知意温柔的轻语。
那声音,此刻听来,竟觉得有些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