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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同寝 ...

  •   回到方定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街市上残余的流光与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府内虽也处处悬挂着应景的喜庆灯笼,廊檐下点缀着温暖的晕黄,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内外的世界划分开来。

      门外是鲜活喧腾的人间烟火,门内是沉淀了千年底蕴的世家庄严。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灯笼的光晕染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在冬夜里延伸向庭院深处。

      夜风掠过重重屋檐,带来刺骨的清寒,也吹动了谢韫文宽大的衣袖。

      他步履从容,仿佛方才街市上的一切喧嚣都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谢令璋脸上的兴奋红晕尚未褪去。

      他走了几步,却渐渐慢下脚步,小手轻轻抬起,带着点犹豫,最终还是扯住了身旁谢韫文那质料考究、微凉的衣袖。

      “先生,”他仰起脸,廊下的灯火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混合着未尽的欢愉与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声音软糯,还带着逛累后特有的慵懒尾音。

      “我今晚……能不能和阿檀哥哥一起在鹭洲馆睡?”他顿了顿,到底觉得这个请求有些过分。毕竟今早还答应过先生要陪着他的。

      或许是想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些,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将谢檀的手指握得更紧,急急补充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依恋,“哥哥外出历练,好不容易才回家,我……我太想他了。有好多好多话,都还没说呢。”

      谢韫文应声驻足,垂眸看向他。

      跳跃的灯笼光晕在他清隽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将他惯常的淡漠神色勾勒得愈发深沉难测。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谢令璋写满渴望与不安的小脸上,随即缓缓下移,极快地扫过那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

      那紧密相连的姿态,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他无法介入的亲密。

      静默在三人之间流淌了,带着冬夜的寒意。

      终于,谢韫文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平静无波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情绪,反而透出一种比夜风更刺骨的疏离。

      “你的院子,你要和谁睡在一起,便和谁睡在一起。”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极淡地扫过谢檀,又落回谢令璋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细微的褶皱,“如今,你心心念念的阿檀哥哥回来了,你自然该好好陪着他的。”

      这话语里的凉意,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那并非疾言厉色的责备,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谢令璋并非懵懂无知的孩子,他敏锐地听出了先生平静语调下那不动声色的不悦,以及那句“心心念念”背后,一丝极淡却无法忽略的……或许是失落,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若在平日,察觉到先生情绪不佳,他定会收起小心思,软语温言地凑上前哄上几句,直到那眉宇间的冰霜稍稍融化。

      但此刻不同。

      此刻,他盼了数月的阿檀哥哥就在身边,温热的手掌被他紧紧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依恋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刷着他所有的理智和顾忌。

      那点刚刚冒头的歉疚,瞬间便被想要陪着哥哥的渴望淹没了。

      先生是喜欢生气的。从昨天开始,自己已经小心翼翼地哄了他好几回了。

      难道连这和哥哥团聚的第一夜,他都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近乎残忍的理直气壮。

      他决定任性这一回。

      于是,谢令璋努力压下心底那一丝微弱的不安,刻意忽略了先生话语中那不同寻常的冷意,只是仰着脸,朝着谢韫文露出一个格外乖巧、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快速应道:“如此便好!谢谢先生!先生也劳累一晚,请早些歇息吧。”

      话音未落,他便已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更加用力地拉住谢檀的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朝着通往自己院落——鹭洲馆的方向走去。

      那小小的背影决绝而欢快,没有一丝留恋,仿佛急于逃离这片令他感到束缚的空气,奔赴独属于他和哥哥的温暖小天地。

      谢韫文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

      他沉默地望着那两个身影相伴着穿过月洞门,消失在曲折回廊的深处。

      廊下的灯火将他挺拔孤直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凉的石板上,更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

      夜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着,深邃的眸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墨色。

      回到鹭洲馆,室内早已被尽职的仆从打理得温暖如春。

      热水氤氲着蒸汽,驱散了从外面带回的寒意。

      舒舒服服地沐浴过后,谢令璋换上了柔软贴身的素绸寝衣,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带着皂角的清新香气。

      他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那张足够宽敞的沉香木雕花床榻,将自己埋进松软的被褥里。

      然后,他侧过身,用手肘支着枕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便一瞬不瞬地、充满依赖和欢喜地,望着正在屏风后擦拭着长发的哥哥。

      待谢檀也收拾妥当,熄灭了外间大多数灯烛,只留床边一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羊角灯,在他身侧躺下。

      谢令璋立刻像只终于寻回巢穴的幼兽般,迅捷而依恋地凑了过去。

      他伸出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环抱住哥哥的腰身,将微微泛着凉意的脸颊贴上那层薄薄的寝衣。

      隔着柔软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檀哥哥身体传来的温热,以及那衣料之下,比离家前更为分明、甚至有些硌人的肋骨轮廓。

      这触感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白日里因重逢喜悦而强压下的心疼,在此刻寂静温暖的夜里,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来。

      他仰起小脸,就着昏黄朦胧的烛光,更加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哥哥近在咫尺的脸庞。

      哥哥好像清减了不少,也长大了不少。眉宇之间,更是沉淀下几分他未曾见过的、属于风霜与阅历的少年风华。

      “哥哥……”他刚开口,声音里便已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哽咽,眼圈迅速泛红,“你瘦了……瘦了这样多……”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忍住泪意,却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外面一定很辛苦,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他越说越心疼,想起哥哥此行的缘由,那句憋在心里整整一晚、甚至更久的埋怨,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不满,嘟囔了出来,“先生真是狠心,怎么就舍得让哥哥你去那么远、那么辛苦的地方历练……”

      谢檀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人那细微的、因压抑情绪而产生的颤抖,也听出了他话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依赖。

      这毫无保留的关切,像最温暖的水流,重重地撞击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抬起手,动作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谢令璋那尚带着潮湿水汽的柔软发顶,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不苦。”他低声说,声音放得极缓、极柔,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力量,“真的,阿辰,不苦。”

      他微微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对上谢令璋那双已然水汽氤氲、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的眼睛,语气认真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心里一直想着你,念着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见你,便不觉得那些是苦了。”

      这话语,如同最有效的慰藉,直直地、毫无阻碍地戳进谢令璋柔软的心窝里。

      他感动得鼻尖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紧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回抱住哥哥,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

      谢令璋把发烫的脸深深地埋进哥哥的胸膛,用力地蹭了蹭,将那差点决堤的泪水悉数蹭在微凉的寝衣上,只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嗯”了一声。

      室内重新陷入了安静,只余床边那盏小灯偶尔因灯花而爆开一声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谢令璋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亲密与温暖里,鼻尖萦绕着哥哥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谢檀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才又轻轻地、带着回忆般的朦胧语气开口。

      “哥哥,我好想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每一天都想。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听着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地打在芭蕉叶上,我就会想起以前我们在白蔼山的日子。那时候,下雨了,我们一起挤在窗边的榻上听雨……”

      谢檀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些,将他更密实地圈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令璋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细软的发丝带来的微痒触感,声音低沉而肯定,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阿辰,我也想你。”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独自在外、仰望异乡明月的夜晚,“在外面的时候,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但整个世界,我最想的就是你。”

      听到这话,谢令璋心里那点因先生而起的细微别扭和不安,瞬间被这巨大的、独一无二的珍视感冲到了九霄云外。

      他心里只剩下满溢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快乐和满足。

      谢令璋带着点被偏爱的骄傲,又无比认真、如同宣誓般说道:“那当然!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依旧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小声问道:“哥哥,那……你在外面的时候,想先生吗?”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让谢檀环抱着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夜色的掩盖下,他脸上的神情有瞬间的凝滞。

      沉默带着难言的酸涩。

      过了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着痕迹地、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话题,反问道,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但若仔细分辨,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潜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阿辰,别光说我了。你这几个月在方定,过得好不好?父亲……他待你如何?”

      谢令璋并未察觉到兄长那一瞬间的异常和刻意回避。

      他顺着哥哥的问题,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挺好的。”

      他提到谢韫文时,语气稍微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先生他还是老样子,隔三差五的,就会生点闷气,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

      他说着,微微撅起了嘴,脸上露出一点小小的委屈和无奈,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抱怨或恐惧,更像是一种长久以来已然习惯的、带着点亲昵的撒娇。

      随即,他的声音又低弱下来,带着浓浓的、无法排解的思念,“不过,这些都没什么……我主要还是想哥哥,想得……这里,”

      他拉着谢檀的手掌,按在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语气无比认真,“都会觉得疼疼的,空落落的。”

      掌心下,是谢令璋平稳而温热的、一下下有力跳动的心脏,以及那份透过薄薄寝衣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与浓烈思念。

      谢檀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炽热的真情,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追问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只是更紧地、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力量回握住那只手,另一只手则如同幼时哄他入睡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节奏轻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睡吧,阿辰。”谢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能催眠的魔力,“哥哥回来了,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了。”

      窗外,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不知疲倦的寒风偶尔掠过屋檐翘角,发出细微而悠长的呜咽,更衬得室内一片安宁。

      床边,那盏小小的羊角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二人相拥而眠的身影柔和地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个紧密不可分、温暖而完整的剪影。

      谢令璋在哥哥令人无比安心的气息包围下,身心彻底放松,终于抵挡不住如潮水般涌上的浓重睡意,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几下,便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嘴角还无意识地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浅浅笑意。

      而谢檀,却久久未能入眠。

      他就这样静静地侧躺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怀中人恬静无忧的睡颜,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眼中情绪复杂。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悄然消散在鹭洲馆这深沉而温暖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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