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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冷暖自知 ...

  •   府门外,长街已是另一番天地。

      暮色如墨,早已沉沉落下,却被万家灯火温柔托起。放眼望去,不见星辰,只见一片人间烟火。

      家家户户的门前廊下,都悬着各式精巧的灯笼。绢纱或明纸糊就的灯面上,绘着“福寿安康”、“年年有余”的吉祥纹样。

      更有手巧的匠人,将竹篾扎成鱼龙蜿蜒、瑞兽奔腾的形状,内里烛火一点,便透出暖黄、绯红、莹白的光晕。

      这些光晕连缀成片,流淌在冰凉平整的青石路面上,宛如一条波光粼粼的温暖河流,竟将这腊月寒冬的夜晚烘得暖意融融,连凛冽的北风也似被驱散了。

      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笑语声、喧哗声、小贩清亮悠长的吆喝声、孩童举着风车糖人追逐的脚步声,还有不知从哪座楼阁隐约飘出的丝竹声……

      种种声响交织融合,谱成这小年夜里独有的、充满生机的乐章。

      谢令璋踏出那象征规矩与肃穆的府门门槛,瞬间便被眼前铺天盖地的璀璨与喧嚣攫住了心神。

      在白蔼山时,何曾有过这般热闹。去年过年,哥哥远赴稷薿,他独自一人,也不愿出门。此刻,他看什么都觉新奇。

      他轻轻吸了一口带着食物香气与烟火味的空气,发出一声惊奇的喟叹。

      左手下意识地将谢韫文的衣袖攥得更紧,右手就已兴奋地抬起,直指远处人群最密、灯火最盛的方向,声音里满是雀跃:“先生,哥哥,我们去那边!那边最亮!”

      谢韫文身着常服,较之平日的宽袍大袖,少了几分飘然仙气,多了些许温润。

      他微微颔首,未置一词,任由兴奋的谢令璋牵引着,步履从容地步入这片光与声的海洋。

      谢檀紧随在谢令璋另一侧。他年长谢令璋一岁半,是他的阿檀哥哥,理应有守护职责。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熙攘人群、临街店铺、乃至灯火照不透的暗角,然而更多的,还是被这久违的、鲜活蓬勃的市井繁华所吸引。

      离家数月,辗转于荒僻山野、清冷城镇,所见多是自然壮阔或人事纷争,许久未感受这般扑面而来的、带着体温的喧闹,心中竟生出几分陌生又熟悉的亲切。

      人流愈发拥挤,摩肩接踵。谢令璋在攒动的人潮中,宛若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谢韫文不动声色地手臂微一用力,将他更紧地揽向身侧,以挺拔身形为他隔开大部分拥挤。

      谢檀见状,脚下下意识靠近,扶住谢令璋的右臂。

      两人一左一右,无形中为中间人筑起一道安稳屏障,形成一种无言的默契。

      “糖画!哥哥快看,是糖画!”谢令璋眼尖,瞧见不远处支着担子的老伯。老伯正从咕嘟冒泡的铜锅里舀起一勺金灿灿的糖浆,手腕悬空,灵活翻飞。

      粘稠的糖液如金线流淌,落在光洁石板上,须臾间便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轮廓。

      他立刻仰起小脸,眼巴巴望向谢檀,清澈眸子里映着糖锅下跃动的蓝色火苗,更映满了长街上流动的灯火,亮得惊人。

      谢檀唇角微扬,探手入怀,取出几枚铜钱利落地递给老汉,换来那只刚刚凝固、尚带余温的晶莹糖凤凰,小心递到谢令璋手中。

      谢令璋如获至宝,双手接过,举到灯下细细观赏那琥珀般的质地与精巧纹路,竟舍不得立刻入口。

      糖画并非什么稀世珍品,珍贵的是哥哥的心意。

      他极快地、试探性地在凤凰翅膀上轻舔一下,一股纯粹的甜意在舌尖炸开。

      那甜仿佛不止于味蕾,更浸润到眼底,化作比周遭灯火更璀璨的笑意,在他精致的小脸上荡漾开来。

      他们随人流缓步前行。经过卖面具的摊子,色彩斑斓、造型各异的鬼神兽面挂满架子,又引得谢令璋挪不动步。

      他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拿起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又从架上取下一只耳朵长长、模样温顺的玉兔面具,踮起脚尖,努力想往谢檀脸上比划。

      谢檀见弟弟兴高采烈,心中微软,顺从地俯身配合。

      就在他俯身的刹那,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了谢令璋柔软的发顶,与另一侧谢韫文投来的视线,有了一个极短暂的接触。

      灯火阑珊,光影迷离。在那明灭不定的光线映照下,谢韫文的眼神依旧冰冷如古井深潭,沉静无波。

      但在那片幽暗之下,谢檀却敏锐地捕捉到,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因了这市井毫无顾忌的喧嚣,因了身边孩童纯粹无瑕的笑语,而悄然松动了一丝裂隙。

      那或许是一闪而过的怜爱,或许是一缕被触动的回忆,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光影玩弄的把戏。

      谢檀心下一滞,迅速垂眸,浓密睫毛掩去瞬间翻涌的复杂心绪,只余一丝难以辨明的涩意悄然掠过心底。

      前方忽地爆发出响亮喝彩与惊呼,将谢檀从短暂失神中拉回。

      原来是一伙杂耍艺人寻了处空地,正表演喷火绝技。

      但见那精壮汉子猛吸一口气,将手中火把凑近唇边,用力一喷,一道炽热火龙便呼啸着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轨迹,熊熊热浪逼得前排观者微微后仰。

      谢令璋何曾见过这般惊险景象,看得眼睛发直,小嘴微张,连呼吸都忘了。

      人群因精彩表演愈发激动拥挤,如潮水前涌。一个不慎,人浪推搡而来。

      谢韫文几乎是下意识地手臂一揽,将谢令璋完全护在身前,以背脊抵挡了大部分冲击。

      几乎同时,谢檀也迅疾伸手,稳稳扶住弟弟另一侧肩膀,将他牢牢固定在两人之间的安全区域。

      表演终了,人群带着满足赞叹渐渐散去。谢令璋仍沉浸在兴奋震撼中,小脸通红,叽叽喳喳向他的阿檀哥哥描述那火龙腾空的惊险,语气里满是后怕与激动。

      谢韫文依旧沉默走在前面,缤纷灯火在他清隽而略显疏离的侧脸上投下明灭光影,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尊行走于尘世烟火中的玉雕,带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

      “先生,”谢令璋忽然停下脚步,仰脸指向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摊。那摊子铺着蓝布,散放着些小巧玉饰、石章等物,并非名贵货色。

      他的指尖正对一枚素雅玉扣,“您看那个……上面的纹路,像不像您书房里那块青玉镇纸上刻的云纹?”

      谢韫文顺着他所指望去。那枚玉扣质地寻常,是最普通的青玉,甚至略带杂质,但上面以简练刀工雕刻的卷云纹,确与他平日惯用的那方镇纸上的纹样有几分神似,只是更为粗陋。

      他目光在那玉扣上停留片刻,脚下微顿,竟真的朝那小摊走去。

      在谢檀略带讶异的注视下,他伸出修长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玉扣,举到眼前,就着流动灯火静静端详。

      “喜欢?”他低头,目光落在谢令璋充满期待的脸上,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平日对着谢檀时,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谢令璋用力点头,随即又飞快摇头,组织着语言:“阿辰不是自己喜欢……是觉得,它简简单单的,上面的云纹,很……很衬先生的气质。”

      他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只能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谢韫文,表达着最直接的感受。

      谢韫文闻言,未再追问,也未置评,只从袖中取出钱袋,付了寥寥几枚铜钱,便将那枚质地普通、价值低廉的玉扣,随意却稳妥地纳入袖中。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甚至与他身份不甚相合的举动,却让谢令璋开心得如同得了世间至宝。

      他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连蹦跳的脚步都更显轻快,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而是柔软云絮。

      谢檀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幕。

      晚风拂过,带来不远处糖炒栗子的甜香,也送来不知哪家院落悄然绽放的梅花的冷冽清芬。这冷暖交织的气息,恰如此刻他心中的感受。

      “哥哥!快看那边!好多好多莲花灯,漂在河上,好漂亮啊!”谢令璋带着惊叹的呼唤拉回他飘远的思绪。

      他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河道上,果然星星点点,漂浮着无数盏燃着小小烛火的莲花灯,随波缓缓流淌,宛若星河坠入凡水。

      谢檀深吸一口气,强将脑海中那丝不合时宜的酸涩压下,收敛所有外露的心神,重新将全副注意力放回眼前这片流光溢彩的盛世画卷,和身边这让他牵挂、亦让他心绪复杂的人身上。

      他问谢令璋:“阿辰,要去买个莲花灯来许愿吗?”

      谢令璋摇头:“看着就好,何必也来放呢?”

      他想,自己这些年来许下的愿望,大多都落了空。

      他祈望见到母亲,母亲却只出现在梦里;祈愿被先生爱着,先生果真爱他么?祈盼与哥哥永不分离,然而唯一的永远,便是没有永远。

      长街灯火蜿蜒,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温暖河流,静静引领着归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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