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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偷得浮生半日闲 ...

  •   暖阁内的笑语声尚未落下,那带着追忆与感慨的余韵仍萦绕在梁柱间。

      周正词便已按捺不住,眼中闪着恶作剧般促狭的光亮,将话题从泛黄的回忆里倏然拉回了鲜活的当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矮几上袅袅升腾的茶烟,目光精准地投向对面那位始终神色清淡、仿佛不染尘埃的谢韫文,笑容和煦如春日暖阳,却带着一种熟稔至极的、不容拒绝的坚持。

      “师弟,等会儿散了,你可别又寻个由头,急着回去打坐或是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卷宗。今夜我们几个难得聚得这般齐整,少了那些繁琐俗务,正好一块玩几局牌如何?你可还记得,上回在止徽,明月清风阁内,你输给我好些块灵石,那之后便像是怕了我似的,一直躲着不来找我们玩牌了。今晚我们可不会让你轻易跑了,定要再战几个回合,让你好好瞧瞧我新近琢磨出来的几手精妙牌路!”

      他这话音一落,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暖阁内所有带着笑意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二人身上。

      连带着三四分醉意、正半倚在软枕上的沈见泽也来了精神,眼睛里满是饶有兴致的期待,仿佛即将观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被好友如此当众提起昔日的败绩和疑似躲避的行径,谢韫文握着那只温润白玉茶杯的指尖几不可见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或许是因着那几杯后劲绵长的芳樽灵酒,那灼热的酒意仍在血脉中悄然流淌,不似平日那般可以全然用沉默筑起高墙,将一切拒之门外。

      他微微侧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扶上额角,那如玉雕琢般的侧脸在暖融灯辉下更显清俊绝伦,却也透出了几分平日里绝难窥见的、近乎是无奈的真实情绪,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点抱怨:“我不玩。与你玩牌,最是无趣。你总是出千,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

      这直白得近乎莽撞的指控,毫无平日里的含蓄与分寸,带着一种近乎天真坦率的意味,让在座所有熟知谢韫文性情的人都是一愣,随即,更为欢快响亮的大笑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暖阁。

      连一直端庄娴静地坐在家主谢端文身边的秦艽,都忍不住以广袖掩住唇瓣,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显然是被这难得的场景逗得忍俊不禁。

      周正词被当面揭短,非但不显丝毫恼怒,反而笑得更加开怀畅快,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得逞的愉悦。

      他立刻举起一只手,作出一副要对天发誓的郑重姿态,连声叫屈,语气真挚得近乎夸张:“冤枉!天大的冤枉啊!韫文,你这可真是血口喷人,冤枉死我这个老实人了!我周端甫对天起誓,与你玩牌,向来是堂堂正正,绝无半分出千之举!定是上次你运气不佳,或是心中思虑过甚,心神不宁,才让我侥幸赢了几局罢了。

      他目光灼灼,语气诚恳,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再三赌咒保证,那模样引得众人又是一阵低笑。

      周正词接着说:“今晚不同,月色正好,故友相聚,咱们公平较量,全凭各自运气与真实牌技,如何?我保证,绝不动用任何非常手段!”

      谢韫文抬起眼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中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随即目光又轻扫过周围那一张张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含笑面孔。

      暖阁内氤氲的温暖气息、残留的微醺酒意,以及这难得弥漫开的,毫无压力的轻松氛围,似乎共同织成了一张柔软而坚韧的无形大网,将他那惯常用来包裹自身的冷硬外壳悄然融化了几分,让他难以像平日那般,干脆利落地断然拒绝。

      沉默了片刻,空气中仿佛能听到烛花轻微爆开的噼啪声。

      终于,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湖面,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可奈何的妥协意味,又像是被好友缠磨得彻底没了脾气,勉为其难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也罢,只玩几局。”

      “好!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周正词立刻抚掌笑道,眉眼间尽是计谋得逞的灿烂光辉。

      但他喜悦之余,敏锐的头脑立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目光在谢韫文、自己,以及旁边笑呵呵观战的沈见泽之间打了个转,随即摊了摊手,露出一个这可难办了的表情:“不过,韫文,这牌,三个人可是玩不了啊。”

      他的目光立刻如同精准的箭矢,转向了坐在稍远处窗边矮榻上,正与面带醉意的沈见泽低声交谈着家族事务的谢端文身上,脸上露出了然且笃定的笑意。

      周正词当即起身,步履轻快如风,三两步便踱到了谢端文面前,微微躬身,笑容可掬地发出邀请:“端文兄,独坐交谈岂非无聊?不如一起?你看,我们这儿三缺一,正好等你来凑成一局完整的牌搭子。韫文可是难得点头答应玩一回牌,你这做兄长的,于情于理,可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啊。那些家族事务,何时处理不得?似这般朋友知己齐聚、偷得浮生半刻闲,可是千金难换,错过岂不可惜?”

      谢端文正与管事商讨一桩涉及明年灵矿分配的紧要事宜,闻言抬起头,那张惯常沉稳持重、如同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掺杂着为难的无奈。

      他性子端方严谨,平日肩负一族重任,心思大多扑在族务与子弟教导上,对这些嬉戏玩闹之事向来并不热衷,甚至内心深处觉得有些虚耗光阴,非家主所应为。

      他看了看周正词那张热情洋溢、写满期待的脸庞,又望了一眼那边虽依旧面无表情、但显然已经应承下来的弟弟,犹豫了片刻,婉拒道:“端甫,你们自行玩耍便是,我于此道实在并不精通,规则尚且生疏,怕是会扰了你们的牌兴,平白坏了乐趣……”

      周正词岂是那般容易放弃之人,他立刻半是劝诱半是打趣地加强了攻势,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诶,端文兄此言差矣。牌局之上,运气往往占了五成,何须那般精通?不过是亲友间闲来取乐罢了。再说了,你瞧瞧韫文,他平日可比你更不近这等玩乐,今日都难得松口,你这做兄长的,合该陪着,以示支持才是。莫非……”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中闪烁着狡黠灵动的光芒,如同发现了什么秘密,“是怕待会儿输了灵石,面子上过不去,或是心疼库房里的积蓄不成?放心,放宽心!若你真个输了,统统记在韫文账上便是!他方才可是亲口应承了要翻本的!正好让他一并承担了,岂不两全其美?”

      这话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激将法,以及祸水东引的巧妙心思。一旁的沈见泽虽然带着醉意,却也看得分明,闻言也含笑帮腔,声音因酒意而比平日更显温和绵长:“峤儿,去吧,正词说得在理。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玩玩牌,无伤大雅,不必总是端着家主的架子,太过拘谨了。也让韫文松快松快,他平日里也太清冷了些。”

      被周正词与舅父两人一唱一和、连劝带拉,一个抬出兄弟情谊和难得闲暇,一个巧妙激将外加长者发话,加上他内心深处,也确实难得见到自己那一向清冷自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弟,有这等愿意参与世俗娱乐的片刻,谢端文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对周正词这般缠人功夫的无可奈何,也隐隐藏着一丝对弟弟不易察觉的关怀与纵容。

      谢端文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不迫,顺手整理了一下原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袍前襟,语气带着认命般的沉稳:“我便陪你们玩几局,只当是舍命陪君子了。只是事先说好,不可玩得太晚,明日族中还有早课,诸多事务也需处理。”

      “放心,放心!绝对把握分寸,绝不耽误端文兄明日处理公务、督导族中子弟修行!”

      周正词目的达成,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春日朝阳般灿烂耀眼的笑容,立刻扬声对着侍立在暖阁角落的侍女吩咐道,“来人,去将我带来的那副紫檀木嵌玉丝的牌取来!再重新沏一壶上好的、能够醒神清目的竹露清心茶!”

      不过片刻功夫,一张小巧玲珑、铺着暗红色繁花锦缎的专用牌桌,便在暖阁内光线最佳的一角支了起来。

      四人分别落座。谢韫文依旧神色清淡,眉目如画,仿佛冰雪覆盖的远山,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分。
      周正词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风,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

      谢端文面带无奈,却也不失温和庄重,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沉稳古玉。

      连带着醉意的沈见泽也颇有兴致地挪了位置,坐在谢端文身侧的地方和他们一起玩牌,眼中带着长辈看待晚辈玩闹时特有的那种慈和、包容与盎然趣味。

      方才还弥漫着怀旧与人生感慨的宁静气氛,瞬间被这即将开始的、小小的牌局,注入了一股活泼泼的、带着精妙算计与轻松笑语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热闹。

      谢令璋早已睁大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近乎屏息地看着这如同戏剧般迅速转变的一幕。

      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先生会与人围坐在一起玩牌,更没见过向来威严持重、令族中子弟敬畏有加的伯父,会被周伯伯如此生拉硬拽、半推半就地参与到这等游戏之中。

      他只觉得今晚暖阁里的大人们,似乎都悄悄卸下了许多平日光环笼罩下的身份与无形枷锁,露出了更为真实、更为生动、也更为有趣的一面,尤其是他那如谪仙般的先生。

      谢令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自己的坐垫,凑到牌桌不远处一个既能看清牌局又不至于打扰大人的位置。

      他心中对这从未见过的有趣场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新奇与澎湃的期待,仿佛即将透过这方寸牌桌,窥见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属于先生内心深处某一隅的、鲜活而温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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