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谕

47、陈年旧事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方定府邸上方的天空，星子疏朗，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飞檐翘角与凋零的草木之上。

　　然而，专为招待贵客的锦华堂内，却是一派与外界清冷截然相反的景象。灯火通明，暖意融人，驱散了冬夜所有的寒意与孤寂。

　　盛大的宴饮已近尾声，精致的菜肴被悄然撤下，如同潮水退去，留下满室的余韵。训练有素的侍女们步履轻盈，无声地换上了解腻的清茶与温热的、散发着淡淡果酸气息的醒酒酸羹。

　　白玉般的瓷盏，琉璃制的杯皿，在璀璨灯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长辈们似乎意犹未尽，并未立即散去，而是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与闲适，移步至与正厅相连的一处暖阁。

　　暖阁内陈设更为雅致，地上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吉祥纹样的西域绒毯，踩上去软陷无声。

　　众人围坐在低矮的、铺着同色系厚绒垫的檀木榻旁，中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矮几上，摆放着新沏的香茗与几样精致的茶点。

　　空气中，清雅的茶香与尚未完全散去的、来自芳樽灵酒的醇厚余韵交织在一起，比起方才宴席上那份必要的庄重与礼节，此刻更多了几分温情与随意。

　　谢令璋到底是孩童心性，见正式宴席结束，便如同被解开了一半束缚的小兽，心思立刻活络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正互相使眼色、准备溜出去继续白日未尽兴致的沈知意和周雨声。

　　他脚步刚微微一动，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身，一股无形却清晰无比的感应便让他顿住了。那是先生谢韫文投来的，极其平淡的一瞥。

　　没有责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那样清清淡淡的一眼，如同月光穿过窗棂，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然而谢令璋却瞬间读懂了其中的意味——留下。那点刚刚冒头的、想要追逐同伴嬉闹的心思，立刻如同被冰雪覆盖的炭火，倏忽熄灭。

　　他乖觉地折返身子，安静地、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温顺，重新在先生身侧那个专属于他的软垫上坐好，学着先生的样子，将脊背挺得笔直。

　　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眨动着，悄悄竖起了耳朵，捕捉着大人们谈话间流淌出的、那些关于先生遥远过去的、他从未听闻过的回忆。

　　暖阁内光线柔和，映照在沈见泽的脸上。他显然多饮了几杯那后劲绵长的芳樽，平日里威严端肃的面容此刻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比平日柔和了许多，卸下了不少沈家家主的重担，显露出属于长辈的的慈蔼。

　　他亲昵地拉着身旁谢韫文的手，轻轻拍抚着，语气里带着七分真实的醉意与三分岁月沉淀下的感慨：“嵊儿啊嵊儿，”他唤着谢韫文的乳名，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瞧瞧你现在这模样，真是越长大越沉稳，行事作风，越来越有你母亲期望的风范了。”

　　说着，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一旁正努力扮作乖巧、实则耳朵都快竖起来的谢令璋身上，脸上绽开一个带着醉意的、颇有几分“我要泄露天机”意味的笑容：“阿辰，你别看你先生现在这般，清冷得像山巅冰雪，持重得如庙堂鼎，规矩方圆，一丝不错。他啊，小时候可远不如你现在这般听话省心！那调皮劲儿，跟我家知意那上房揭瓦的皮猴儿比起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令璋心头猛地一跳，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惊讶与好奇的涟漪。

　　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毫不避讳、如此生动形象地评价先生那被光环笼罩的童年，这简直像是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神秘宝藏的大门。

　　可是自己总不能跟着舅公说自己先生的不是，脸他颊微热，有些无措，只得垂下眼睫，腼腆地笑了笑，声音细弱地试图为先生、也像是为自己解围：“舅公，您怕是喝醉了，净说玩笑话。”

　　“醉？哈哈哈……”沈见泽闻言，朗声大笑起来，带着醉意之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拗，摆了摆那只空着的手，“几杯芳樽，还醉不倒我！阿辰啊，我今日高兴，说的可都是实话！你先生小时候，那脾气，嘿，可是相当不好，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着，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倔得很呐！在止徽修炼，看着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可那心思，半分也不安分，调皮捣蛋的事儿，桩桩件件，都没少了他的份！”

　　他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漩涡，眼神变得悠远，话语也愈发流畅起来，如数家珍：“咱们止徽后山，那棵据说有数百年树龄的老梨树，枝干虬结得像龙爪子似的，看见没？你先生小时候，那身手叫一个利落，能像只灵猴似的，一口气蹭蹭蹭爬到最顶上的细枝桠，就为了掏一窝刚孵出来的雏鸟，把我姐姐，急得在树下直跺脚，软硬兼施，他就是不肯下来，最后还是我父亲沉着脸来了，才把他给唬了下来。”

　　他又抿了一口侍女适时奉上的醒酒酸羹，继续爆料：“还有一回，不知从哪里瞧见一只通体雪白、唯有眼睛是碧玺色的灵猫，稀罕得不得了，愣是趁着午休夫子不注意，翻过了书院那丈许高的围墙，追着那猫就跑进了后山深处。结果呢？猫没追到，自己倒差点在山里迷了路，天色都暗了还没回来。把姐姐急得呀，眼泪都在眶里打转，立刻派了十几名家仆护卫进山去找。唉，那些年，姐姐为了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最后一句，带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满是追忆与怜惜。

　　谢韫文始终安静地坐在舅舅身旁，听着这些与自己如今形象大相径庭的光辉事迹被一件件抖落出来，他俊美无双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如同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薄薄冰雪，清冷自持。

　　先生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可能闪过的情绪。

　　他端起手边那盏温度恰好的清茶，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借着那氤氲而起的热气，掩去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晚辈的窘迫。

　　待沈见泽话音告一段落，他才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如同玉石轻叩，淡淡道：“舅舅，那都是些幼时不懂事的陈年旧事了，提它作甚。”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无可奈何的纵容，如同冰雪初融时，溪流下那一缕不易察觉的微澜。

　　谢令璋在一旁听得简直是心花怒放，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又生怕被先生察觉，赶紧用力抿住，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衣袍上精致的刺绣纹路。

　　他偷偷地、飞快地瞄了一眼先生那清俊绝伦、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侧脸轮廓。

　　脑海中无论如何也难以将眼前这个风姿卓绝，如孤松映雪，凛然不可侵犯的先生，和舅公口中那个像个野猴子般爬树掏鸟，为追一只猫就能不管不顾翻墙跑丢的顽皮孩童形象重合起来。

　　原来，先生并非生来就是这般完美无瑕、沉稳持重，他也曾有过那样鲜活顽皮，带着泥土气息和汗水，会让母亲头疼不已的童年。

　　这个惊人的发现，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照进了他因敬畏而始终与先生隔着一层的心里，让他莫名地感到一种平衡，甚至隐隐生出几分“原来先生也曾如此”的亲切感。

　　就在这时，坐在另一侧，始终含笑聆听的周正词也温声开口。他显然也饮了几杯，但修为深厚，面色如常，眼神清明澄澈，不见丝毫醉态，唯有那惯常温和的语调里，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熟稔与善意的调侃。

　　他目光扫过谢韫文，最后落在谢令璋写满好奇的小脸上，温言道：“沈家主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以作证。韫文年少时，确实嗯，颇为顽劣跳脱，与我等一同在止徽求学的那几年，可没少让各位师长操心费神。无论是经史子集的课堂，还是修炼术法的静室，总能寻到他……嗯，别出心裁的痕迹。”

　　周端甫措辞文雅，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岁月流转，世事奇妙。谁能料到，当年那般性情的少年郎，历经光阴洗练，竟会成长为如今这般……嗯，沉稳持重、令人倚重的模样？可见，人是会变的，而且这变化，有时竟能如此天翻地覆，判若云泥。” 他的话语平和，却如同最有力的旁证，稳稳地坐实了沈见泽方才所有的爆料。

　　暖阁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充满了善意与追忆味道的笑声。几位年长的长辈都面露笑意，显然也是知情人。

　　谢令璋看着被两位重量级长辈联手揭短，却依旧端坐如松、面色沉静的先生，虽然先生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他凭借孩子特有的敏锐直觉，隐隐感觉到，先生周身那股惯常笼罩的，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冷冽气息，似乎在暖阁融融的灯火和这带着笑语的回忆中，悄然融化、消散了不少。

　　那微微垂下的、如同蝶翼般的眼睫之下，或许，也藏着一丝对往昔那些无法无天、恣意张扬的岁月，或许在先生看来是亟待遗忘的黑历史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对逝去时光的浅浅怀念？

　　这一刻，在谢令璋清澈的眼眸中，先生谢韫文的形象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完美得如同神祇、只可仰望与敬畏的长辈，而是褪去了那层过于耀眼的光环，变成了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也曾有过顽皮捣蛋、会让母亲气得跺脚、急得落泪的童年，一个也曾鲜活地、带着些许混世魔王气质的普通人。

　　这种全新的认知，非但没有丝毫削弱先生在他心中巍峨如山的分量和那份深植于心的崇敬，反而让那份原本带着距离感的崇敬之中，悄然融入了一丝更真实、更温暖、更接地气的亲近之感。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再想着溜走，也不再觉得拘束，只觉得身心都被一种暖洋洋的氛围包裹着。

　　听着大人们继续用带着笑意的语调，聊着那些泛黄的、属于先生少年时代的趣事与糗事，只觉得这个原本寻常的冬夜，因为意外地窥见了先生不为人知的、生动鲜活的另一面，而变得格外的生动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