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溪月

45、婚约

　　谢令璋捧着那盏温热的杏仁茶，瓷壁传来的暖意渐渐沁入掌心，在这冬日里显得格外珍贵。

　　他安静地听着好友们的交谈，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谢徽温润的侧脸上，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悄然浮上心头。

　　他轻轻拽了拽谢徽的衣袖，仰起脸来，声音清澈如初融的雪水："徽叔，我的好友是知意、雨声，还有阿檀哥哥。先生常与正词伯伯和儒意仙师论道品茶。琼雪姑姑与知遇表姑最是亲近，常常在一处说体己话。"他顿了顿，眼中带着纯然的好奇，"那徽叔的朋友，又是谁呢？"

　　校场边忽然静了下来，唯有风过枝头，抖落细雪的簌簌轻响。

　　谢徽执盏的手微微一顿，唇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

　　他沉吟良久，目光越过积雪的校场，望向远山如黛，声音也仿佛飘向了很远的地方："我的朋友说起来，大约只有表哥，与卿颜了。"

　　"卿颜？"谢令璋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稚嫩的脸上满是困惑，像是第一次在书卷上读到生僻的字句。

　　谢徽替他拂去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细雪，语气温和如常："从前应当是提起过的，只是你年纪尚小，不记得了。她住在别琛，那是个临水的小城，春日里桃花开得极好。"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若得空，日后带你去见她。她性格是最好的。"

　　话音才落，沈知意便悄悄扯了扯谢令璋的袖子，凑近耳语，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阿辰竟不知道么？阮家姐姐是四表哥未过门的妻子，他们自幼便定了亲的。"

　　"定亲？"谢令璋愕然转头，一双明澈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满是不可思议。这么重要的事，先生竟从未跟他说过。

　　谢徽将两个孩子的私语听在耳中，不由莞尔，觉得这事本也不必刻意隐瞒。

　　他执起茶壶，缓缓注满空了的茶盏，语气平静如常："是，我与卿颜确有婚约。不只我，便是雨声、知意他们，家里大抵也都定了亲事。这是世家的常例，你日后自会明白。"

　　这话在谢令璋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急忙拉住周雨声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雨声，你也有婚约？你不是还不到十二岁吗？是哪家的姑娘？我认得吗？"

　　周雨声面颊微红，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是夏天来稷薿小住过的齐砚。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总穿着鹅黄衣裙，发间簪着茉莉的..."

　　是怜玉姐姐啊。谢令璋立时想起那个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笑起来眉眼弯弯，总会把最好吃的点心悄悄留给他的温柔少女。

　　他私心觉得怜玉姐姐是极好的，不但琴艺精湛，待人接物也总是恰到好处。

　　此刻再看周雨声时，心里不免生出几分“配不上”的微妙念头，觉得这个整日里只知习武射箭的好友，实在不像能懂得怜玉姐姐那般玲珑心思的人。别的先不说，稷薿的眼光真真是极好的。

　　他怔了怔，又转向另一侧的沈知意，声音里带着点好奇："知意，那你呢？"

　　沈知意摸了摸鼻子，神色倒还坦然，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我尚未完全定下。不过母亲近来已在相看，前日还提起郑家的女儿。想来也快定下了。"

　　他说着，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将要面对这样的人生大事。

　　谢令璋忽然沉默下来。他低头看着靴尖沾染的点点雪泥，心里第一次涌上说不清的失落。

　　他想起堂兄谢椋，似乎很早就知道将来要娶遥远南方的孙意安。每年意安姐随家人来访时，堂兄总会提前好几日就开始准备，人也显得不那么严肃了。大人们常拿这事说笑，说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看来，在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着落，只有他还懵懂不知，依旧沉浸在孩童的世界里。

　　他思忖良久，忽然抬起头来，眼圈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为什么独我没有？堂兄自幼就定了亲，徽叔也定下了。为什么偏偏我没有？我难道不是方定的孩子吗？"

　　冬阳依旧暖暖地照着，谢令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条姻缘的红色丝线，早已将身边的人细细串联，唯独绕过了他。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滋味，让这个一向备受宠爱的孩子，心里第一次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怅惘。

　　谢徽看着他难得显露的失落，目光柔和如初雪消融。他轻轻抚上谢令璋的发顶，感受着细软的发丝在掌心摩挲，温声道："阿辰，你还是个孩子，何必为这些事费心？”

　　谢令璋抿着唇不语，低垂的脑袋却显露出他并未被说服。他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服："可是，我也只比雨声小两岁，为何他都有婚约了，而我……"

　　谢徽的手又轻轻揉了揉，像是要抚平他心头的褶皱："二哥那样疼你，自是舍不得早早为你定下亲事。你成婚了肯定要搬出方定和未来道侣在外居住。他恐怕也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等你再大些，心性定了，见识广了，再议不迟。左右你年纪小，还没有喜欢的姑娘。况且，定了亲便是小大人了，哪还能如今日这般自在？"

　　这番话如春风拂过，渐渐吹散谢令璋心头的郁结。

　　他抬眼看看谢徽，又看看身旁的友人，忽然想起先生平日里的谆谆教诲，想起那些手把手教他习字的午后，想起生病时先生彻夜不眠的守候。

　　也罢，他反正没有喜欢的人，何必想着这种事情。

　　他也确实从未想过，生命里会突然多出一个陌生的"未婚妻"。那感觉遥远得如同天边的云，模糊而不真切。

　　如今他每日心心念念的，是先生的疼爱，是即将归来的阿檀，是未练成的剑招，是灵兽园里未曾得见的小狐，是手中这盏渐凉的杏仁茶。

　　方才因与众不同而生出的别扭，渐渐被先生那份深沉的宠爱取代。他甚至隐隐觉得，能被先生留在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至少，他还可以继续做那个在先生怀里撒娇的孩子，不必像堂兄那样，早早地就要学着稳重修身。

　　他轻轻嗯了一声，那点不甘终于缓缓消散，又变回那个被爱意包裹的孩子。他低头小口品着微凉的茶，长睫掩去了眼底流转的心思。

　　沈知意与周雨声见他神色缓和，都暗暗松了口气。周雨声将食盒推近些，语气轻快："阿辰，梅花糕还温着，再用一块罢。我觉着味道还好。"

　　谢令璋拈起一块糕点，甜香在唇齿间漾开。他抬起头，脸上重现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