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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云中遥寄锦书来 ...

  •   放了冬假,年的气息便一日浓过一日。方定的府邸像是被注入了鲜活滚烫的血液,处处洋溢着与流云宗清修岁月截然不同的、扑面而来的热闹与俗世烟火气。

      檐下早早挂起了一串串饱满圆润的大红灯笼,它们在萧瑟干冷的冬日寒风里轻轻晃动,如同悬垂的、温暖的光晕果实。

      白日里,它们是鲜艳夺目的点缀;到了夜晚,便散发出融融的暖光,连廊下凝结的冰棱都被映照得晶莹剔透,恍若琉璃。

      廊柱与梁枋之间,新系的各色彩绸在风中舒卷轻扬,宛如一道道流动的霞光,给这座素日里略显庄重的府邸添上了难得的生动鲜活。

      空气里也混杂着各种好闻的味道:厨房方向日夜不停地飘来熬制糖馅、炖煮肉类的浓郁香气,那香气霸道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勾得人食指大动,甚至还能隐约嗅到一丝为准备年节爆竹而特有的、微涩的硝石气味。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无声却又热烈地宣告着,年的脚步,是真真切切地近了。

      府中的大人们各自忙碌着,为这个重要的年节做着周全的准备。

      伯父谢端文的书房,常常深夜还透出明亮的灯火,映照着窗外枯枝的剪影,想来是在处理年底骤然增多的、繁重复杂的家族事务与各方往来。

      三叔谢想则忙得脚不沾地,终日与族中老人及各位管事们反复商议年节的种种流程与细节,从祭祖的时辰到宴席的菜单,从宾客的迎送到赏赐的分发,他神情总是格外的专注与肃穆,力求每一处都尽善尽美,不容一丝差错。

      这些忙碌的景象,在九岁的谢令璋眼里,虽然新奇有趣,看什么都觉得热闹。横竖那些大事都与他这个小孩子没什么相干,他也乐得清闲。

      他的冬假,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自己的悠闲时光。

      再不必被催着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到日上三竿。

      等阳光透过糊着明纸的窗棂,在被面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他裹紧带着阳光味道的锦被,在里面赖到浑身都暖洋洋的,才肯慢吞吞地起身,趿拉着鞋子在院子里晃悠。

      唯一需要他稍稍分神惦记一下的,便是临回方定前,炼器堂的虞先生板着脸、一板一眼交代下的那些恼人课业。

      那么厚厚一叠需要誊抄注释的器谱,还有几篇关于灵力运转心得的文章,对于他来说是件是天一样的难事。

      每每想起虞先生那严肃的神情和那些枯燥乏味的线条文字,谢令璋就忍不住要悄悄撇一撇嘴,心里满是不情愿。

      他早就暗暗打定了主意,那些功课,能拖就拖,能赖则赖,最好是能拖到过了正月十五,说不定到时候虞先生一高兴,或是事务一忙,就给忘了呢?

      至于自家先生谢韫文那边。他心里有底,像揣着个小暖炉般踏实:先生待他那样好,那样纵容,他是先生最心爱的宝贝阿辰,先生定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与他过分计较的。

      这份有恃无恐的底气,让他愈发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这假期的慵懒之中。

      就在这般慵懒而惬意的冬日氛围里,一个如同春日暖阳般的好消息,传进了他所居住的鹭洲馆。

      稷薿周家寄信来了!

      送信的信使是午后抵达的,带着一身从远方沾染的凛冽寒气,眉梢鬓角还挂着未化的雪屑。

      谢令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仆役手中接过那封厚厚的、还带着旅途风霜与寒意信笺,指尖都能感受到那种冰凉的触感。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封口,周雨声那熟悉而舒展的字迹便跃然纸上。

      周雨声在信里细细诉说了别后的情形,询问他在流云宗过得是否习惯,功课难不难,同门好不好相处,字里行间满是关切。

      最后才提到了关键:他知道稷薿与方定相隔甚远,山路崎岖难行,冬日里更是风雪阻路,寒冷彻骨,实在不忍心让年纪尚小的谢令璋受这奔波跋涉之苦。

      所以,他与家人商议后,决定自己动身,前来方定,与他们一同过年!

      “雨声哥哥要来方定了!”谢令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反复确认着这句话,高兴得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连日来的慵懒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击得荡然无存。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像一只快活的小雀儿,甚至顾不上披上厚斗篷,只穿着一件夹棉的袍子,便一路小跑着,穿过挂满灯笼彩绸、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回廊,脚下生风,迫不及待地要去寻先生谢韫文,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他。

      这确实是一个足以驱散冬日所有阴霾的喜讯。

      连一向情绪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谢韫文,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那惯常清冷如远山覆雪的眉目间,也显而易见地柔和、舒展了几分。

      先生紧抿的唇角甚至难以抑制地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切的笑意,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瞬间冲淡了他周身那种疏离的气息。

      谢令璋仰头看着先生神情的变化,心里明镜似的。

      先生的朋友素来不多,除了家族里的兄弟,便只有稷薿的周家世交了。如今故人将至,先生心里定然也是同他一般,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欢喜与期待。

      他看着先生难得外露的欣悦之情,心里像是被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填得满满的,鼓胀胀的,又软又暖。

      他悄悄挨近先生,将身子贴近那带着冷冽梅香气息的衣袍,暗自想着:先生的朋友少一些也没关系,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会一直、一直陪着先生,待先生很好很好,把他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先生面前。

      他知道,先生与自己的亲哥哥谢端文实在不算亲近,但与周雨声的父亲周正词伯伯,还有儒意仙师,却是至交好友。

      先生曾经偶尔在夜深人静、烛火摇曳之时,用带着些许追忆的口吻提起过,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同门,曾在同一棵树下读书,同一片湖上泛舟。

      那种一同求学、一同嬉戏、一同度过年少懵懂与轻狂岁月的情谊,想必就和他现在与远在流云宗的好友沈知意一样,是牢不可破、弥足珍贵的吧?

      他喜欢这样抱着先生,把微微发烫的脸颊埋在先生带着清浅冷香的衣襟里,感觉又暖和又安心,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坚固的堡垒。

      “先生,”他声音闷闷的,不自觉地拖长了尾音,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撒娇意味,“阿辰真的好爱你呀。”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纯粹而自然,不掺任何杂质。

      先生的手自然而然地轻轻落在他柔软的发顶,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像在安抚一只依赖人的小动物。

      那总是平静无波、如同古琴余韵的声线里,此刻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与纵容:“你说话总是这样好听。好了,既然雨声要来,过年期间便准你尽情玩耍,不必再惦记那些功课和修炼的事了,好好松快几日。”

      谢令璋立刻抬起头,睁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脸上摆出一副被冤枉了的、夸张的委屈模样,嘴角却忍不住想往上翘:“先生这么说,难道阿辰说爱你,就只是为了偷懒不写功课吗?”

      他伸出手,紧紧拽住先生宽大的衣袖,语气急切而再认真不过地申辩道,“我这是发自真心的呀!和功课才没有半点关系!”他必须强调这一点,仿佛不这样就玷污了他纯粹的情感。

      先生垂眸看着他急于表白的委屈神态,眼底悄然掠过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促狭的笑意,故意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哦?原来如此。倒是我想岔了,错怪了我们阿辰。那你的心意我领受了,至于功课嘛……”

      他顿了顿,看着小孩瞬间紧张起来的神情,才继续道,“还是照旧完成吧,反正你也不是为了这个才说爱我的,对不对?”

      谢令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地望着先生,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您不能这样”的紧张与恳求,直到他清晰地捕捉到先生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藏也藏不住的笑意,才猛地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故意逗他。

      他这才长长地、夸张地舒了一大口气,高高悬起的心落回了实处,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又软软地、无比依赖地靠回先生温暖坚实的怀里,嘴里不满地哼唧着。

      “先生真可恶”他把微微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先生胸前,感受着衣料下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热体温,小声地、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就知道欺负小孩子。仗着阿辰喜欢您……”

      头顶上方传来先生低低的、带着磁性的笑声,那笑声引起胸腔轻微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清晰地传了过来,震得他耳廓微微发麻。

      那只温暖的大手依旧一下下,无比温柔地、有节奏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带着无限的怜爱与包容。

      院外,是府中众人为年节忙碌准备的隐约喧哗:搬运物件的脚步声,管事们低声的交谈声,远处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响,与他和先生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宁而温馨的静谧时光。

      谢令璋心满意足地窝在先生怀里,思绪飘飞。

      想着即将到来的、注定会热闹非凡的团圆年,想着雨声哥哥不久后就能抵达方定、或许会给他带来稷薿有趣玩意儿的喜讯,想着先生方才难得的、带着戏谑的玩笑,只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再好不过了,圆满得几乎没有一丝缺憾。

      窗外那凛冽的寒风,此时好像都暖和多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悄然飘落细碎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覆盖在庭院的石板路上,覆盖在假山枯枝上,将世界装点得一片银白。

      府里的下人们依旧在忙进忙出,搬运着各式各样的年货,仔细擦拭着每一扇门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迎接新岁的、发自内心的忙碌与喜气。

      厨房方向飘出的炖肉与蒸糕的香气愈发浓郁诱人,丝丝缕缕,缠绕在清冷的空气里,构成了一种实在而幸福的年节味道。

      眼前的一切,耳中听到的一切,鼻尖嗅到的一切,都让谢令璋从心底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温暖、踏实而美好的。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所有的等待都终将迎来圆满。

      他在先生怀里满足地轻轻蹭了蹭,像一只终于找到了最舒适位置的、慵懒的猫咪,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先生的手轻柔而规律地拍抚着他的背脊,那温柔的节奏,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几乎让他在这安谧的氛围中沉沉睡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暗沉下来,如同打翻的墨盘,一层层浸染。

      屋檐下那一串串大红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温暖朦胧的光晕,橘红色的光芒连成一片,执拗地抵抗着冬夜的寒凉与黑暗,将整座府邸映照得暖意融融,连飘落的雪花都在灯光中变成了金色的尘埃。

      谢令璋望着窗外那连成一片的、温暖而坚定的灯火,心里开始默默地、充满期待地数算起日子来。

      再过不久,雨声哥哥就要风尘仆仆地来了,他们会一起守岁,一起放爆竹;再过不久,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就要响彻云霄,空气中会弥漫开那股好闻的火药香,就要热热闹闹地过年了。

      再过不久,或许连许久未见、在外历练的阿檀哥哥,也会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带着满身的风雪,突然推门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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