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溪月

33、过夜

　　接连的好消息，让谢令璋这些日子走路都带着风。

　　先生说阿檀哥哥小年就回来，这喜讯像冬日里最暖的一缕阳光，照得他心里亮堂堂的。

　　只是知意还在家中，阿檀哥哥尚在路上，雨声哥哥也还未到，热闹前的这段时光，反倒让人格外盼着有人相伴。

　　幸好，方定还有徽叔。

　　徽叔谢玄飞，是这府里除先生外最懂他、也最愿意陪着他闹的人。虽说是长辈，可这位只比他大五岁的四叔，在谢令璋心里更像是个能分享所有秘密的兄长。

　　这日细雪又飘，天色沉沉的，像是蒙了一层灰白的纱。寒风不时叩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正是个该窝在暖阁里的好天气。

　　谢令璋熟门熟路地溜进定安楼，一股暖意立刻将他包裹，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楼内银丝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谢玄飞坐在窗边矮榻上，对着一卷阵图出神。见小家伙裹着寒气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眼里便带了温润的笑意：“阿辰来了？快过来。”

　　谢令璋利落地脱了沾雪的外衣，蹬掉靴子就爬上榻，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往谢玄飞袖子里钻：“徽叔，冷。”

　　谢玄飞被他冰得轻轻“嘶”了一声，却顺势将人揽进怀里，用宽袖裹紧：“让你在屋里待着偏要跑。”说着将一直温在炭火旁的白玉茶盏递到他唇边，“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谢令璋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温热茶汤滑入喉中，暖意瞬间流遍全身。他满足地叹口气，像只找到窝的小猫，在谢玄飞身边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徽叔在看什么？”他探头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阵图。“年祭用的小阵法，没什么意思。”谢玄飞随手将阵图卷起，低头看他，目光柔和，“今日想做什么？下棋，还是看新得的机关玩意儿？”

　　真没想到，谢玄飞剪不好窗花，做机关却是一把好手。

　　“机关小鸟！”谢令璋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上次那只还会啄米的！”“好。”谢玄飞纵容地笑笑，起身从多宝阁上取来一个精巧的木盒。

　　谢令璋趴在厚厚的波斯毯上，托着腮看谢玄飞调试机关鸟的翅翼。炭火偶尔噼啪作响，衬得满室格外安宁。

　　他来方定两年了，早就摸清了方定中人的脾气喜好。谢玄飞的温和是刻在骨子里的。从初见时，谢令璋就知道这是个极好的人。

　　他记得徽叔把最心爱的小云驹让给他骑，亲自扶他上马，牵缰绳带他在校场一圈圈地走，耐心指点他骑术。

　　夏夜荷塘边，徽叔横笛吹奏，惊起几只流萤，见他喜欢便耐心教他指法，一遍遍纠正他的姿势，秋日藏书阁里，他够不着高处的杂记，总是徽叔轻轻一举就把他托到肩上，让他能够得着那些珍贵的书籍。

　　“要是徽叔再小几岁就好了。”谢令璋忽然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怅惘。“嗯？”谢玄飞正给机关鸟上发条，闻言抬眼，眼中带着询问。

　　“要是只比我大一两岁，”谢令璋翻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我们就能一起读书，一起练剑，一起在流云宗了。”他越想越觉得遗憾，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该多好。”

　　谢玄飞失笑，伸手轻轻揉乱他额前的碎发：“现在不能一起读书练剑？前日是谁赖在这儿临帖，墨汁蹭得满脸都是，像只小花猫？”

　　“那不一样。”谢令璋认真摇头，小脸上写满了执拗，“若年纪相仿，就能天天在一处了。”就像他和知意，晨起同去书院，日落并肩而归，连挨训都要互相使眼色，那份亲密无间，是他最珍视的情谊。

　　谢玄飞放下手中的机关鸟，仔细端详小家伙的神情——他是真在遗憾。“阿辰，”他的声音温和如春水，“便是现在，只要你想来，定安楼永远都会为你敞开。”

　　他顿了顿，眼里漾开柔软的笑意，“更何况，我若真与你同岁，谁给你雕这些玩意儿？谁带你骑马？谁半夜翻墙去厨房偷甜糕？”

　　谢令璋“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是了，那回他染了风寒闹脾气，嘴里发苦，什么都吃不下，是徽叔披着斗篷溜去厨房，揣回两块还温热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哄得他终于展颜。

　　就在这时，机关鸟忽然“咔哒”一声展翅，在暖阁里盘旋起来，翅膀扑棱棱地带起微风。谢令璋惊喜地坐直身子，目光追着机关鸟打转，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雪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温柔地漫进室内，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

　　谢令璋靠回谢玄飞身边，小声哼起方才机关鸟转动时令他联想到的轻快曲调。谢玄飞静静听着，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身旁的孩子身上。

　　暮色渐深，雪却下得更密了，纷纷扬扬，如絮如羽。

　　定安楼内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将整个暖阁照得通明温暖。

　　谢令璋趴在窗边，看雪花在橙黄的灯影里纷飞旋转。

　　“别靠窗太近，仔细着凉。”谢玄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中带着关切，随即一件柔软的薄毯轻轻披在他肩上，驱散了从窗缝渗入的丝丝寒意。

　　谢令璋回头，看见徽叔手中端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套青瓷茶具。“厨房刚送来的，”谢玄飞将托盘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有你爱吃的时樱糕，还热着。”

　　两人围着暖炉坐下，谢令璋拈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甜香在口中缓缓化开，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儿。

　　“徽叔，你说阿檀哥哥现在到哪儿了？”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思念。谢玄飞替他斟了杯热气腾腾的牛乳，温声道：“算算日子，该过青州了。你且安心，小年前定能赶到，绝不会误了团圆。”

　　“那知意呢？他们什么时候来方定？”谢令璋又追问，眼中满是期待。“止徽的表弟们可能迟一点，”谢玄飞耐心解答，“但也一定会来的，说不定还会给你带些新奇玩意儿。”

　　他见小家伙仍有些不安，又补充道，语气笃定，“放心吧，沈夫人虽然早年与父亲和离了，但兄长和二哥毕竟也流着止徽沈氏的血，这份姻亲关系还在。过年这样的大日子，沈家肯定会派人来的，这是礼数，也是情分。”

　　谢令璋被这话彻底宽慰到了，心中的那点担忧烟消云散。

　　他捧着温热的牛乳，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忽然觉得，怀着期待等待亲人归来的过程，本身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徽叔，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他往谢玄飞身边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先生那时也这般严肃吗？”

　　谢玄飞沉吟片刻，目光渐渐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我小时候那会儿最喜欢缠着二哥，就是要他教我剑法。可他总嫌我年纪小，底子薄，不肯认真教，只让我一遍遍地练最基础的招式。”

　　“先生那么严厉吗？”谢令璋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先生待徽叔一向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些许纵容。

　　“你先生当年可不算严厉”谢玄飞轻笑摇头，眼中带着回忆的色彩，“只是觉得我该先打好基础，根基不稳，高楼易倾。现在我剑术稍有成就，才明白他当年的坚持是对的。”

　　窗外风雪声渐大，呼啸着掠过屋檐，楼内却因这厚实的墙壁和旺盛的炭火而愈发显得温暖安宁。

　　谢玄飞的声音低沉悦耳，将那些泛黄的往事娓娓道来。谢令璋听得入神，连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都忘了吃，完全沉浸在了徽叔的童年故事里。

　　“所以啊，”谢玄飞最后总结道，目光温和地看向身旁的孩子，“有些事急不得，该来的总会来。就像这场雪，该下的时候自然会下，盼得心焦，它也不会早来一刻。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如此。”

　　夜深了，雪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雪沫还在飘洒。

　　谢令璋靠在谢玄飞身边，眼皮开始打架，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缓缓垂下。

　　暖阁里的炭火依然旺盛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温馨而宁静的画面。

　　“睡吧，”谢玄飞轻声说，为他掖好毯角，“我早些时候让人去问过二哥了，他说你今日可以待在我这儿过夜。”

　　“真的？”谢令璋强撑着沉重的睡意，声音已经含糊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真的。”谢玄飞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窗外残留的冰雪，“明日雪停了，徽叔带你去堆雪人，堆一个比你还高的。”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谢令璋模模糊糊地想：先生现在真的变通情达理了好多，若是放在从前，先生是断不会同意他在定安楼过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