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溪月

31、此心安处是吾乡

　　天色灰蒙蒙的，墨色的云絮低垂，几乎要触到那些层层叠叠、翘向天空的飞檐

　　细密的雨夹着些许雪花，不分彼此地从那灰蒙蒙的天幕中飘洒下来，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瞬间便化作一片片湿亮的水光，冷冷地映着冬日里清冽寡淡的天色，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就在这万物萧瑟、阴冷潮湿的时节。众人期盼已久的冬假，终于姗姗而来。

　　往日里热闹的练剑场，此刻已是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寂寥，只剩下寥寥几片顽固的枯叶，被不知疲倦的寒风追逐着，在空旷的场地上无助地打着旋儿。

　　那些平日里书声琅琅、弥漫着墨香与严肃气息的书斋，此刻也紧紧关闭着厚重的门扉，静默无声。

　　然而，整个宗门的气氛，反倒比平日修行时更加热闹鲜活了几分。

　　大大小小的弟子们，真像是骤然出笼的雀鸟，压抑已久的玩心得以释放，在曲折的回廊下、在积雪未融的庭院中，兴奋地跑来跑去，互相热烈地约定着年节里的拜访与游戏，一张张尚且稚嫩的脸上，都带着平日里难得的、全然放松的灿烂笑容。

　　对于这群常年遵循着严苛作息、刻苦修行的少年人而言，这段不必闻鸡起舞、无需挑灯夜读、可以暂时将繁重课业抛在脑后的悠长假期，实在是珍贵得如同宝藏一般。

　　山门前那被雨雪打湿的冰冷石阶上，谢令璋正与沈知意并肩站着话别。凛冽的寒风毫不客气地卷起两人的衣袂。

　　“阿辰，回去之后，可不能光顾着玩耍，把修行全然丢到脑后去了！” 沈知意努力板起脸，试图摆出几分师兄的沉稳老成，可那只搭在谢令璋肩头的手，却泄露了他心底真实的不舍与亲昵。

　　“前几日师父刚传授给你的那套流云步，精妙非常，最是考验身法与灵力的配合，你每日好歹都要抽空练上几遍，熟能生巧。等过年时我去方定找你，可是要好好考校你进境的，若到时你步伐生疏了，看我不好好笑话你一番。”

　　“知道啦，知意，你这话一路上都叮嘱三回了。” 谢令璋眉眼弯弯地笑着应道，伸手自然而然地替沈知意拂去肩头积聚的细碎水珠

　　“师兄，你自己也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才是。我们说好了的，过年时你来方定，一定要先来找我！可不许先去别处。”

　　“那是自然！我肯定第一个就到鹭洲馆去寻你！” 沈知意用力地点头，像是要加重承诺的分量。

　　他忽然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谢令璋的耳朵，压低声音，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

　　“我早就听人说，方定城年节时的夜市最是热闹非凡，有香甜醇厚的桂花灵酒酿，还有滋滋冒油、香飘十里的炙烤灵鹿脯肉！光是想想就让人流口水。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带我好好逛逛，把这些传闻中的美味都尝个遍才成！”

　　谢令璋闻言，却露出一丝疑惑：“你以前不是也常来方定吗？难道从未自己去夜市游玩品尝过？”

　　沈知意偷偷瞥了眼不远处静立等候、身影在雨雪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先生，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以前来，多是去见我那两位表哥。他们呀……”

　　他做了个极其夸张的、仿佛吃到黄连般的苦脸，“一个比一个性子严肃端方，开口闭口不是修行便是课业，无趣得紧。从前也没有能真正玩到一处去的伙伴。我姐姐来方定，也多是与琼雪表姐一处说话，不怎么愿意陪我瞎闹。我一个人去逛那热闹夜市，看着旁人成群结队、欢声笑语，岂非更显得形单影只，徒增寂寥？”

　　说着，他语气一转，亲热地搂住谢令璋的胳膊，脸上重新绽开明朗的笑容，“不过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有你在这方定城，于我而言，才算真正有了吸引我常来的念想！”

　　是啊，他暗自思忖，堂哥谢椋身为少主，难得清闲，而最亲厚的阿檀哥哥，如今也远行在外，归期未定。

　　偌大的方定城，府邸深深，若是没有沈知意的伙伴时常来往，难免会在某些时刻，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冷清与孤独。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由衷的庆幸，庆幸在这条漫长的修行路上，自己能拥有这样知意这样的知己至交。

　　两个孩子又头碰着头，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直到先生在一旁似是无奈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那清越的声音穿透雨雪传来，他们才恍然惊觉，离别的时候已到。

　　因着天气实在寒冷，雨雪交加，加上行程并不紧迫，今日返回方定，特意备了马车。

　　那车厢壁上绘着方定谢氏的族徽，内里却布置得极为宽敞舒适，铺着厚实柔软的雪白羊绒垫子。

　　角落里还贴心地安置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黄铜暖炉，其中橘红色的炭火正安静地燃烧着，持续散发着令人四肢舒展的暖意，足以将车厢外冬日的凛冽寒意隔绝开来。

　　谢韫文先将谢令璋轻轻抱上车，安置在最避风暖和的位置，让他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身侧。

　　马车随后缓缓启动，坚实的木制轱辘碾过被雨雪浸润得光滑湿润的石板路面，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轱辘”声响，如同催眠的曲调。

　　谢令璋将脸颊贴近那因内外温差而朦胧着一层薄薄水汽的车窗，透过那模糊的视界，看着沿途早已熟悉的景致——枯寂的山林、覆雪的田野、偶尔掠过的亭台楼阁——在迷蒙的雨雪中飞快地向后掠去。

　　然而，他的心里却因为对即将到来的漫长假期的种种期待，而变得暖融融、软乎乎的，仿佛揣着一个小太阳。

　　不知在车马的摇晃中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马车轻轻一顿，平稳地停了下来。先生低沉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了。”

　　谢令璋闻言，立刻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掀开厚重的车帘，方定府邸那熟悉的、巍峨的朱红大门与门前威严的石狮，瞬间映入眼帘。

　　石狮身上披着一层晶莹的水珠与未化的薄雪，在灰蒙蒙的天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却也透着一种归家的亲切。

　　刚一步踏进高高的府门槛，一股冬日里特有的、混合着慵懒与温暖的熟悉氛围便扑面而来，将一路的风尘与寒气瞬间驱散。

　　府内似乎比平日更加忙碌，却是一种井然有序的忙碌，仆从们脚步轻快，穿梭往来，脸上都带着年节将至时特有的、发自内心的轻松喜气。

　　各处院落显然都已精心洒扫整理过，显得格外整洁明亮。

　　回廊下早早挂起了厚实保暖的深色绒帘，严严实实地将外面凛冽的寒风与湿气阻挡在外。

　　“先去给你伯父伯母请安，莫让他们久等。” 先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温和。谢令璋乖巧地点点头，对这条通往正院的路径早已熟稔于心，无需指引便迈开了步子。

　　穿过几道熟悉的曲折回廊，绕过那座嶙峋的假山与虽在冬日仍潺潺流动的活水，正房的灯火已经亮起，在窗外渐深的沉沉暮色中，透出温暖的光晕，如同指引归途的灯塔。

　　步入温暖如春的正房，只见秦艽伯母正姿态闲适地倚靠在窗边的暖榻上，就着榻边小几上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翻看着一本游记杂书。

　　见她脸颊上竟比前些时日多了些许健康的红润，眼神也清亮有神，谢令璋心里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欢喜。

　　伯母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绽开慈和温软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辰来了，到伯母这儿，让我好好瞧瞧，是不是又清减了些。”

　　他依言快步上前，伯母伸出温暖的手，将他那双因长时间暴露在外而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包裹在掌心，一连串关切的询问随之而来：“这些时日可一切都好？饮食可还习惯？夜里睡得安稳不安稳？有没有受委屈？”

　　这些琐碎却充满真情的问候，像一股股暖流，汇入谢令璋的心田，让他感觉整颗心都变得暖洋洋、胀鼓鼓的。

　　堂哥谢椋正坐在一旁的小几前，神情专注地烹煮着一壶热茶，动作优雅从容。

　　见他进来，谢椋抬起眼，温和地点头示意，随手递过一盏刚刚沏好的、茶香四溢的热茶，语气平和：“外面天寒，先喝口热茶驱驱寒气，暖暖身子吧。”

　　最让谢令璋感到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是，一向待他冷淡疏离、如同隔着无形屏障的堂姐谢桐，此刻竟也安静地坐在伯母榻边的绣墩上，手中做着精细的针线活计。

　　当他的目光带着些许迟疑望过去时，她竟微微牵动唇角，对他露出了一个虽然浅淡、却显然是真切而无半分勉强的微笑。

　　谢令璋捧着那盏温热的、白瓷底衬得茶汤愈发碧绿可爱的茶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任由那带着微苦回甘的暖流从喉间滑入，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妥帖地沉淀在心底最深处。

　　窗外，不知在何时，那恼人的雨雪竟已悄然停歇。暮色四合，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温柔的蓝灰色调中。

　　府中各处的灯笼渐次亮起，一盏接着一盏，如同夜空中渐次点亮的星辰，在湿润未干的青石板上投下一团团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远处，隐约传来厨房里为准备丰盛晚膳而发出的、富有生活气息的轻微响动，夹杂着仆从们经过廊下时轻快而规律的脚步声。

　　谢令璋顺从地靠在伯母温暖的身侧，鼻尖萦绕着伯母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草清香，耳中听着她与堂哥谢椋之间关于家常琐事的轻声交谈，目光则落在堂姐谢桐低头专注于手中针线时，那柔和而宁静的侧影上。

　　忽然间，他觉得，原本应该寒冷刺骨的冬天，现在一点也不冷了。

　　这一切实实在在拥有的温暖与牵绊，都让他那颗曾经漂泊无依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宁。

　　“今晚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那道蜜汁火腿，” 伯母温柔地抚过他的发顶，“就留在这里，陪我一道用晚膳吧。”

　　谢令璋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明亮而满足的笑容。

　　夜色渐深，如墨汁般缓缓渲染开来。方定府邸中各处的灯火，也跟随着夜的脚步，次第亮起，连缀成一片温暖的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