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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花开花落,一如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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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这日,天光尚未破晓,夜色仍浓,谢令璋便已醒了。
窗外,一弯残月斜斜挂在西边的飞檐翘角,清辉寂寂。星辰仍密密地缀在墨蓝天幕上,闪烁着微光。
整个方定城还沉在酣梦之中,静悄悄的,连守夜的侍从也倚着廊柱,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借着从窗隙透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换上了那件崭新的蓝青云纹衣袍。
这是先生前些日子特意请了城中最好的绣娘为他裁制的新衣
衣料触手温凉顺滑,衣摆与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在昏暗中并不显山露水,可一旦动作起来,便有细细的流光随之悄然流转,低调而雅致。
他仔细系好腰带,走到镜前,镜中映出的小少年身姿挺拔,眼眸清澈如沅筠湖的水。
他没有惊动睡在外间榻上的春雪,独自悄步走到院中。
深秋的晨露凝在草叶尖梢,空气中飘来后山灵草园特有的清冽香气,沁人心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丹田内沉寂的灵力也随之活泛起来,周身气息通达。
“阿辰,生辰安乐!” 一声清亮而带着喜悦的呼喊划破了黎明的静谧,惊动了檐下栖息的几只灵雀,扑棱棱振翅飞入渐亮的天色中。
谢令璋回头,只见沈知意拎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正从月亮门那边快步走来,一身利落的劲装还沾染着野外清晨的露水气息。
“知意,小声些。”谢令璋忙迎上去,压低声音,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你怎么起得比我这寿星还早?”
沈知意将那只沉甸甸的木盒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温和一笑,:“我压根没睡!怕来迟了你又要摆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干脆在自己院里练了一夜的剑,看着时辰差不多就赶紧跑过来了。”
借着东方渐起的朦胧晨光,谢令璋这才看清他眼下那淡淡的青黑阴影,心头顿时一暖,泛起丝丝涟漪。
他抱着那颇有分量的木盒,轻声道:“谁要你这样折腾自己,若是累坏了,我…”
“快打开看看!” 沈知意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急切地催促着,眼睛亮得灼人,带着献宝似的兴奋,“我可是跑遍了方定城里好几个有名的炼器坊,才千挑万选中的这个,保证合你心意!”
木盒应声开启,里面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柄连鞘短匕。
匕首形制简洁流畅,鞘身缠着细细的银丝,铭刻着聚灵符文,虽非法宝,却自有一股内敛的灵韵萦绕其上。
“此匕名为‘惊蛰’,” 沈知意在一旁介绍,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虽非名器之流,却最是契合你现下的修为境界。平日里裁切符纸、把玩刻木,都再顺手不过了。”
谢令璋伸出指尖,轻轻握住温凉的刀鞘,一股温润平和的灵力便顺着掌心脉络悄然蔓延开来,竟与他自身的气息隐隐相合,毫无滞涩之感。
他抬起头,望向沈知意——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这位平日里总爱逗弄他、看似没个正形的师兄,此刻的笑容却比天边初升的朝阳还要温暖明亮。
“谢谢知意。” 他将短剑小心地收回鞘中,动作轻柔,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感动,“我很喜欢,真的。”
东边的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星辰一颗接一颗地隐去身影,如同退潮般悄然无声。新的一岁,就在这般温柔而充满希望的晨光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杜衡来得悄无声息,依旧是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他送的是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简,色泽莹润。“
此为《基础符阵详解》,”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一如往常,“其中夹杂了些许我早年修行时随手记下的心得与批注,或于你的符道一途有所裨益。”
谢令璋恭敬接过,将玉简轻轻贴上额前,灵识微探,便瞬间感知到其中浩如烟海般的符阵信息,以及杜衡那清峻字迹写下的诸多精妙独到的见解。
这份倾囊相授的心意,远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显得珍贵厚重。
日头渐高,柔和的金光洒满庭院。家中的长辈们也陆续到来。
伯父谢端文神情肃穆,赐下一瓶丹纹流转的“凝元丹”,于稳固根基、夯实道途大有裨益;徽叔谢玄飞则赠予一套三十六杆小巧玲珑的阵旗,旗面以冰蚕丝织就,其上以灵线绣着繁复玄奥的防御符文,可用于布设简易的护身阵法,实用性极强。
最让谢令璋心中暖流涌动的是:秦艽伯母在桐姐姐的细心搀扶下也亲自前来。伯母的气色虽仍带着病后的虚弱苍白,但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眼眸中有了光彩。
她取出一只黛青色的锦缎香囊,囊身用银丝精细地绣着清心宁神的云纹,针脚细密匀称,一望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与时间亲手缝制的。“这里面装的是清心草与宁神花的干蕊,”
随后便亲自为谢令璋系在腰间衣带上,动作温柔,语气慈爱,“盼你日后修行之时,能常保心神清明,外邪不扰,内念不生。”
谢桐一直沉默地侍立在母亲身侧,当谢令璋依礼向伯母和堂姐郑重致谢时,她微微颔首回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不似往日那般冰冷疏离,似乎柔和了些许。
然而,最让谢令璋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的,还是先生谢韫文所赠的礼物。
直至众人皆已赠礼完毕,先生才缓步上前,他并未取出任何华丽的锦盒或是珍贵的玉匣,只神色平静地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蕴含着玄妙道韵的淡金色灵光,倏地点在谢令璋的眉心之间。
谢令璋只觉识海轻轻一震,一篇名为《守心明性诀》的功法口诀便清晰无比、毫无遗漏地印入神魂深处,字字珠玑,蕴含着玄奥非常的至理。
“此诀非攻非守,旨在固守本心,明见真性,不为外物所惑,不因内妄所迷,” 先生清冷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之中响起,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修行之路漫长,荆棘遍布,持守此心,勿失勿忘。” 这份直指大道的传承,其价值远胜世间任何奇珍异宝、神兵外物。
午间的宴席设在临水而建的“听雨轩”中。谢令璋坐于席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因服食丹药和灵食而愈加充盈活跃的灵力,腰间那枚清心香囊散发着若有若无、令人心神安宁的淡雅香气,识海中《守心明性诀》的玄妙文字若隐若现。
他目光流转,看向身旁目光始终含笑、活泼依旧的沈知意,看向沉稳可靠、静坐如松的杜衡,看向脸色虽苍白却目光温柔的伯母,看向神情和熙关切的伯父与徽叔。
最后,他的目光悄然落在那始终静坐主位、话语极少,却如定海神针般维系着整个场面和谐安宁的先生身上。
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受到他在方定,在流云宗,已然扎下了根基,有了可敬可亲的师长,有了能够交付后背、并肩同行的伙伴。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温暖和谐的相聚,也终有离散之时,这是天地常理。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恋恋不舍地隐没在连绵的远山之后,听雨轩中的宴席也渐渐到了尾声。
众人陆续起身告辞,谢令璋亲自将他们送至院门外。
沈知意临走时还不忘亲昵地揉乱他梳得整齐的发髻,笑嘻嘻地说改日定要找他好好试试那柄“惊蛰”短匕的锋芒是否配得上它的名字。
杜衡则只是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轻轻颔首,虽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目光中的那份温和,却比往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暖意。
晚风渐起,带着初冬将至的微凉,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蜷缩的落叶。
谢令璋独自站在院门前,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融入渐深的暮色之中,直到最后一个身影也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缓缓转身,踏着青石小径走回已然点起灯火的鹭洲馆。
春雪早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水中特意加入了有安神静心之效的灵草。
氤氲的温热蒸汽弥漫在净室之中,谢令璋闭目靠在宽大的浴桶边缘,任由那浸润着药草清香的热流包裹住疲惫的身体。
沐浴完毕,他换上柔软舒适的寝衣,因着白日里的喧嚣与心潮起伏,竟感到一丝倦意,便早早地躺在了那张宽大而熟悉的床榻上。
明日还需准时前往流云宗修行,那是雷打不动的功课,不能误了时辰。可不知为何,明明身体已经感到疲惫,意识却格外的清醒,毫无睡意。
夜渐渐深了,屋里只留了一盏角落的长明灯,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晕,在寂静的黑暗中努力撑开一小片安宁的光明。
谢令璋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桌案,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今日收到的所有礼物
按理说,他该心满意足了,甚至该受宠若惊。
缠绵病榻的伯母身子日渐好转,家中各位长辈都显露出对他的真心疼爱,先生虽然话语稀少,可行事处处皆为他深远考量,更有知意、杜衡这般可交心的知己好友。
可不知为何,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心底深处总有一处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悄悄挖走了一块最柔软的部分,透着丝丝缕缕难以言说的凉意。
这些珍贵的礼物,这些温暖的关怀,美好得如同静谧湖水中倒映的皎洁月影,明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总隐隐担心一伸手触碰,那完美的幻影便会破碎消散,醒来仍是孤身一人。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行未归的阿檀哥哥,想起了白蔼山的日子。
是不是所有他所在意、所眷恋的人和事,最终都难逃离他而去的命运?这茫茫世间,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温暖与陪伴,能够永恒不变,常驻身边。
正怔怔出神间,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一股熟悉的、带着雪松冷冽清香的气息悄然靠近。
谢韫文不知何时已然归来,在他身边躺下,并伸出手,轻轻将他揽入那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中。“怎么了?” 先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醇厚,仿佛能洞悉他所有隐藏的心事,“可是在想穆羽了?”
谢令璋顺势往先生怀里靠了靠,将微凉的脸颊埋在那带着熟悉冷香的衣襟间,老实承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嗯,想的很。”
在先生面前,他从来都学不会,也不愿去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
夜凉如水,寒意渐浓,窗棂上不知何时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谢令璋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整个人更深地缩进先生怀里,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温度。
先生身上总是带着如雪松般的清冷香气,但靠得近了,紧密相贴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之下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有效地驱散了秋末冬初夜晚的凛冽寒意。
先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的头发,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那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发丝间,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耐心安抚一只内心不安、寻求庇护的幼兽。
谢令璋甚至有些暗自庆幸自己每日都认真沐浴洁发,不然先生怕是要摸到一手油光,那可真是太煞风景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听得见彼此清浅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秋夜最安宁的韵律。
谢令璋以为先生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向来惜字如金,能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表达的意思,绝不会多费唇舌。
他早已懂得,喜欢并依赖一个人,既要欣赏仰望其优点,也要坦然接纳其所有特质,包括这近乎苛刻的沉默。
先生此刻这无声的陪伴本身,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慰与守护。
就在谢令璋意识朦胧,徘徊在睡梦边缘之际,先生却突然再次开口,声音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与安宁:“别担心。”
谢令璋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如同梦呓,本能地往那温暖的源头又蹭了蹭。
“穆羽那孩子,过年时会回来的。”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语,却像一颗温润的宁神丸,缓缓将盘踞的不安与怅惘温柔地抚平。
原来哥哥在过年时就会回来。他就知道,先生绝不会真的那般狠心,让阿檀哥哥一个人在外漂泊历练,连过年都不能归来相聚。
谢令璋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先生胸前那微凉的衣料中,嘴角在那无人得见的黑暗里,悄悄扬起一个安心而满足的弧度。
他是真的爱先生,爱他的一切。爱他沉默时如深海般的深邃,爱他若即若离中透出的神秘,爱他看似坚硬如铁、不通人情的心肠之下,那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关怀。
先生大概永远都不会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他、多依赖他。不过,这也没关系,
他想有些深刻入骨的爱意,本就不必时时宣之于口,能够像现在这般,在清冷寂静的秋夜里相互依偎,安静共眠,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便已是岁月馈赠的最好礼物,足够了。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庭院之中,为那些凋零的梨树枝桠、枯萎泛黄的草地,均匀地披上了一层朦胧而洁净的银纱。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秋虫最后的、微弱低鸣,更反衬出这夜的深沉与静谧。
谢令璋在先生平稳而令人心安的心跳声包裹下,意识渐渐沉入温暖黑暗的梦乡。
梦里,依稀仍是白蔼山。花开花落,一如当年。
夜深了,整座方定城都沉沉地浸在睡梦之中。
唯有巡夜侍卫偶尔经过时规律沉稳的脚步声,和着远方山涧灵泉潺潺不绝的流水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交织成了这个秋末夜晚最是安宁祥和的旋律。
而对谢令璋而言,这个备受期待、充满温暖与祝福的生辰之夜的尾声,是在这世间最令他安心、最眷恋的怀抱中度过的。这,便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