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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几回魂梦与君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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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不知从何处忆起的、带着深深哀婉与无尽愁绪的词句,如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悄然浮上心头,精准无比地道破了他所有潜藏的、无法对人言说的心事与那份深切的、几乎成为执念的期盼。
而即便是这期盼也大多只能寄托于那不受理智控制、来去无踪的梦境。
梦里的世界总是色彩明丽,鸟语花香,没有这恼人的、无休无止的秋雨敲打,也没有这挥之不去的、噬人心骨的孤单寒冷。
那里是他唯一可以暂时逃离现实、获得喘息与慰藉的避难所,是黑暗中的一线微光。
可梦,终究是梦,是抓不住的海市蜃楼,是清晨便会消散的朝露。
每每从那些短暂而温馨的幻境中惊醒,指尖触及到的只有身旁冰凉的、空了一半的枕席,和窗外依旧未歇的、单调得令人心烦意乱、仿佛永恒不变的雨声。
现实冰冷而坚硬,从不会因为一个短暂的美梦而改变分毫,反而因为那片刻的欢愉,而显得更加残酷无情。
更让人感到无奈甚至绝望的是,就连这仅有的、虚幻的慰藉也如此吝啬,他能清晰记起与阿檀相关的的梦境寥寥无几。
大多数时候,那些朦胧的、美好的梦境在醒来的瞬间便如指间流沙般迅速消散,抓不住半点痕迹,只留下一种更加空洞无依的、巨大的怅惘与失落。
那种从云端骤然跌回冰冷现实的巨大落差,那种得而复失的强烈空虚与撕扯感,有时比持续不断的思念本身更让人难以承受,如同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粗盐,痛得鲜明而深刻。
他最终还是无力地、颓然地蜷缩回冰冷的、仿佛怎么也暖不热的床上,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地寻求自我保护的小兽,将自己深深埋入似乎也带着潮气的、厚重的被衾之中,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那无孔不入的雨声。
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住了胸前那枚阿檀哥哥临行前亲手为他戴上、叮嘱他贴身佩戴、不可离身的温润玉佩。
玉佩触手尚存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是来自他体温的温润,上面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旧日的、令人安心的、独属于阿檀的气息,这是他与远方哥哥之间唯一的、实在的、可以触摸到的、维系着彼此看不见的线的联结。
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几乎吞噬一切的光线中,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着,泄露着此刻内心汹涌却无处安放、也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哀伤与脆弱。他紧紧咬着下唇,不让那哽咽的声音溢出喉咙。
离别总是如此轻易,弹指一挥间,便已天涯陌路;而重逢却如此艰难,艰难得如同徒手捕捉水中的破碎月影,遥望镜中虚幻的繁花,可望而不可即,耗尽心力也只是徒劳。
秋夜的寒凉无孔不入,伴随着那永无止境般、滴滴答答、如同催命符咒的雨声,仿佛要将他从身到心都彻底吞噬,连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和渺茫的希望都一同带走,不留半分。
绵密不绝的雨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生机,也仿佛将这间原本熟悉的屋子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孤岛,将他牢牢困在了这片名为思念的无边沼泽之中,只能独自在其中沉浮、喘息,等待着长夜尽头,等待着黎明那微乎其微的救赎。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整个漫长的夜晚,谢令璋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孤寂与无休无止的湿冷雨声完全吞噬了。
他蜷缩在厚重的被衾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寒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伴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神智。
世界缩小成了这一方床榻,被无边的黑暗和单调的雨滴敲打声所填满。
就在他意识昏沉,几乎要在这片冰冷的泥沼中沉沦下去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绵密雨声完全掩盖的推门声响,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带来的细微窸窣声。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积尘上。
他猛地从被衾中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先生回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亮了他几乎被冻僵的思绪。
可先生午后离去时明明说过,要与周伯伯一同玩牌叙话,今夜大抵是不回来了。
他屏住呼吸,连胸膛的起伏都竭力压抑到最小,竖着耳朵,调动了全身的感官去仔细聆听,一颗心悬在半空,生怕那只是自己过度思念而产生的幻觉,或是被夜风戏弄、吹动门扉带来的错觉。
不是梦,不是幻,不是错觉。
是先生,是他的先生回来了。
脚步声响起了。沉稳,熟悉,带着一种独特的、不疾不徐的节奏,由远及近,清晰地踏在外间的青砖地面上。
那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谢令璋的心尖上。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内室入口那晃动的珠帘影子,连眨眼都舍不得。
紧接着,那垂落的、用以分隔内外室的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蕴藏着力量的手轻轻挑了起来。
朦胧黯淡的夜色里,谢韫文挺拔如松竹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肩头似乎还带着从室外沾染的清寒湿气,素色衣袍下摆处,颜色明显深了一块,定是被檐下滴落的雨水洇湿了。
谢韫文手中竟还提着一盏琉璃灯。那灯造型精巧,琉璃壁剔透,此刻正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
这光晕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驱散了内室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也仿佛在一瞬间,驱散了盘踞在谢令璋心头的、厚重阴冷的霾。
“还没睡?”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声调甚至比平日里还要低沉些。
然而,在这个风雨交加、孤寂清冷的深夜里,这简短的三个字落入谢令璋耳中,却如同荒漠甘泉,如同雪中送炭,是世间最动听的天籁。
谢令璋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睁大了那双因为哭泣而微微泛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近乎贪婪地望着先生,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实的。
他怕自己一出声,或者一眨眼,这温暖的幻影就会如同泡沫般碎裂消失,只留下更深的失望和寒冷。
直到谢韫文将手中的琉璃灯轻轻放在近处的矮几上,迈步走到床边,带着一身微凉的、混合着夜露与湿润草木气息的味道俯身看他时,谢令璋才仿佛骤然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所有的委屈、孤单、被遗弃的恐惧、以及浸透四肢百骸的寒冷,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唯一可以宣泄的出口。
谢令璋猛地从尚且残留着一丝体温的被窝里探出身子,几乎是扑了过去,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抱住了先生的腰,将湿漉漉、沾着泪痕的脸颊深深埋进先生微凉而带着潮气的衣襟里。
他抱得那样用力,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小小的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像是一只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又像是一只在外受尽风雪欺凌、终于回到主人身边寻求庇护的幼兽。
谢韫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如此激烈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孩子那不同寻常的、近乎绝望的依赖与脆弱,那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滚烫的温度。
但他并没有推开,也没有立刻出声询问,只是沉默地、动作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抬手轻轻放在了谢令璋那单薄而因哭泣微微颤抖的脊背上。然后,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抚摸着。
那掌心是温热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传递来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力度和温度。这抚摸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渐渐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和失控的战栗。
“怎么了?”谢韫文的语气放缓了些,比刚才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声音低沉地响在谢令璋的头顶。
谢令璋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传来:“没有,就是雨声太吵了,睡不着。我以为自己还在白蔼山。”
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独处,因为思念远方的哥哥,因为对这漫长雨夜的恐惧而如此失态,只能下意识地找一个最拙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借口。
先生闻言,抬起眼,目光越过谢令璋的发顶,望了望窗外依旧连绵不绝、敲打着窗棂的雨幕。
他没有说什么,甚至连一丝疑问的语气都没有流露。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感觉到怀中那单薄的小身子渐渐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呼吸也稍微平复了一些,才低声道:“既睡不着,便起来坐一会儿。”
谢令璋这才慢慢地、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紧紧环抱着的手臂,身体后退了少许,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袖子,飞快地擦了擦有些红肿的眼睛和脸颊上的泪痕。
谢韫文随即转身,取过自己方才脱下、搭在屏风上还带着室外寒气的干燥外袍,那外袍是素色的,质地厚实。先生仔细地、将他整个裹住,披在他仅着单薄寝衣的肩头。
那衣袍对于谢令璋身形来说过于宽大了,衣摆几乎垂到了地上,长长的袖子也盖过了他的手,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袍子上还残留着先生身上特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墨香和室外的清冷空气,这种味道莫名地让谢令璋感到无比安心,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守护着。
先生没有点亮内室更多的灯烛,只借着外间矮几上那盏琉璃灯透进来的朦胧光晕。
他在床边坐下,并未再看谢令璋,也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他为何哭泣的话语,更没有说出任何空洞的安慰之词。
他只是就那样静静地陪他坐着,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稳。
窗外的秋雨似乎并未减小,哗啦啦的,依旧下得绵密。但此刻听在谢令璋耳中,那声音却不再那般凄冷刺骨,不再带着催人心肝的寒意。
那单调的、持续的敲击声,反而成了这静谧夜晚的背景音,柔和地衬托得室内这一方被琉璃灯温暖光晕笼罩的小小天地格外安宁、祥和。
先生本身,就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岳,巍然屹立,为他挡住了外面所有的风雨飘摇与世间寒凉。
他悄悄侧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偷偷打量着先生映在光影里的侧脸轮廓。那平日里显得过于清晰、甚至有些冷硬的线条,在此刻柔和的光影下,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先生微抿的唇,挺拔的鼻梁,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那神情里,似乎蕴含着一种他平日难以言喻的耐心与包容,让他觉得先生应该很爱自己。
原来,有些安慰,是不需要言语的。原来,有先生这样静静地陪着,就是最好的良药。
他不需要多问,也不需要多言,仅仅是他在这里,存在着,呼吸着,就足以驱散所有的阴霾,填满所有的空虚。
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淌。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倦意,久到谢令璋紧绷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眼皮开始发沉,小小的脑袋像啄米的小鸡一样一点一点时,他感觉到先生轻轻动了一下。
随即,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柔地覆上了他的额头,带着不容抗拒却又无比温和的力道,将他按向身后柔软蓬松的枕头。
“睡吧。”先生的声音在近旁的黑暗中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温和,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雨总会停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像是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令璋意识模糊地、含糊地“嗯”了一声,鼻腔里充盈着那令人安心的、属于先生的清冽气息。
在彻底沉入温暖梦乡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有先生在身边,好像连这恼人的、无边无际的秋雨,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那声音,也变得轻柔如同催眠的夜曲。
他蜷缩在带着先生气息的、宽大而温暖的外袍里,像一只终于历经风浪找到平静港湾的小船,像一只回到安全巢穴的幼鸟,心满意足地、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