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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别时容易见时难 ...

  •   所有欢愉的时光都像是指间捧着的流沙,越是心怀眷恋地想要握紧,便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无可挽留地加速流逝,最终只剩下空荡荡的掌心。

      明明午后还是碧空如洗、澄澈如镜的晴好天气,金灿灿的秋阳慷慨地将鹭洲馆前的青石阶晒得暖意融融,连廊下那几盆被精心养护着的、各色名品秋菊,都舒展着层层叠叠、卷曲柔美的花瓣,尽情吮吸享受着这深秋时节难得的、几乎是偷来的温存光晖。

      可谁能料到,人心的期盼似乎总敌不过天意的莫测。

      转眼间,尚未到傍晚,天色便毫无征兆地沉了下来,灰色的暮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沉沉地压在天际,秋风也渐起,带着一股侵人肌骨的凉意,肆意穿梭在庭树廊庑之间。

      待到夜幕如同墨汁般彻底晕染开来,完全降临,淅淅沥沥的冷雨便不期而至,带着秋末特有的寒意,不紧不慢却又固执地敲打着屋檐、窗棂与庭院中一切裸露的物事。

      雨毫不留情地将白日里积攒的那点可怜的、虚幻的暖意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那片刻的温存只是南柯一梦。

      看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漫长而寂寥的雨夜。

      更不巧的是,先生午后便被周正词邀约出门叙话,临行前只温和地、如常般嘱咐他好好在馆中温习功课,莫要荒废时光,并言明今夜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往日里,即先生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堆积文书,或是于窗下静坐品茗,目光悠远地望着庭中景致,几乎不言不语。

      但他那沉稳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便足以将这偌大而有时显得空旷的鹭洲馆,填满一种令人无比心安、如同有了根基般的踏实气息。那是独属于家的庇护感与温暖。

      可此刻,先生不在,这熟悉到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深深印在心里的居所,仿佛骤然被抽去了灵魂与那份无形的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与清冷在每一寸空气里无声地蔓延、渗透。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带着雨后湿意的冰凉气息,与窗外那不知疲倦的、淅淅沥沥、单调重复得令人心烦的雨声交织缠绕在一起,愈发显得室内空旷冷清,难以忍受,连呼吸都带着孤寂的回响。

      鹭洲馆的床很大,很宽敞,铺着柔软的锦褥,可他一个人睡在上面,翻来覆去,只觉得四面八方都空空荡荡,仿佛有看不见的冷风从各个角落钻进来,缠绕着身躯。

      若是先生在身侧,哪怕只是沉默着不说话,那份令人安心的感觉,就足以填满他的心。

      雨滴持续不断地、带着某种节奏敲打在青瓦屋檐和精致的雕花窗棂上,声音其实并不算震耳欲聋,却绵密得令人心慌意乱,带着一种执拗的、仿佛能渗透衣物和被褥、直抵骨髓深处的冰凉湿意。

      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在谢令璋空落落、无所依凭的心底,一滴,又一滴,清晰而冰冷,如同计时更漏,敲得他心头湿漉漉、沉甸甸的,连带着呼吸都似乎染上了沉重的水汽,变得有些滞涩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雨夜的寒。

      他拥着柔软却似乎怎么也抵御不了这从心底深处泛起的、阵阵寒意的锦被,侧身躺在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床榻上,怔怔地、失神地望着窗外被厚重雨幕模糊了的、朦胧而深沉的夜色,眼神没有焦点。

      视线所及,一片混沌的暗色,只能凭借记忆和隐约的轮廓,勉强分辨出院中几棵树木在夜里黑黑的影子。

      他想,那棵春日里曾为他绽放满树如雪繁花、引得他驻足许久的梨树,此刻定又在这无情的秋风冷雨中,飘零了不少本就所剩无几的、蜷缩枯黄的叶子吧。

      生命的凋零与衰败,似乎总是偏爱发生在这样只有风雨呜咽的暗夜里,静默无声,却决绝彻底。

      他向来是不喜欢雨天的。

      雨水在他眼中总是显得那么冷酷无情,会毫不怜惜地、粗暴地打落枝头尚且娇嫩柔弱的花朵,会淋湿干燥清爽、带着阳光气息的衣衫,会困住他想要外出的脚步。

      更会将整个原本鲜活明丽的世界,都涂抹成一片灰蒙蒙、湿漉漉的、令人压抑到喘不过气的单调色调,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仿佛跟着一起发了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与阴郁,盘踞在心头,无处排解,也无人可说。

      尤其是在这样独自一人、被无边寂静和雨声包围的夜晚,这无尽无休、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更是将那份形单影只的孤寂感放大了无数倍,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快要将他彻底淹没、窒息。

      思绪像不受控制地,便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他此刻无比思念、渴望见到、渴望其温暖身影能立刻出现在眼前的人。

      若是阿檀哥哥在,这样的雨夜定然不会如此漫长难熬,甚至可能变得意想不到的有趣起来,充满鲜活的气息。

      他的哥哥,那个总是把他放在心尖上第一位的哥哥,总会想尽一切稀奇古怪、却又格外有效的方法来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乌云,让他重新开心起来。

      阿檀在的话,或许会拉着自己窝在暖阁里铺着厚厚毛皮的榻上,在昏黄而温暖的灯火光晕笼罩下,摆开黑白分明的棋盘,故意不着痕迹地输给他几局,只为了看他得意地翘起嘴角,眼睛里重新闪烁起明亮的光芒

      或许会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不知从哪里精心弄来的、裹着晶莹糖霜的蜜饯果子,或是别处难得一见的特产零嘴。

      哥哥会一边宠溺地看着他,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外历练时听来的那些光怪陆离的趣闻异事,那些精彩纷呈、带着江湖烟火气的故事,总能引得自己惊叹连连,暂时全然忘却窗外的凄风冷雨,沉浸在另一个热闹的世界里。

      再不然,他甚至会翻出厚厚的、带着他自身气息的斗篷,不由分说地将谢令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然后纵容甚至带着鼓励意味地,支持谢令璋任何突发奇想的古怪念头陪他一起在廊下站那么一小会儿,听着雨打芭蕉或瓦当,看着漆黑如墨的夜色,随口胡言乱语,说些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趣谈。

      和阿檀哥哥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像是被施了加速流逝的甜蜜法术,满室的欢声笑语、甚至只是安静的并肩而坐,都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轻易点亮并温暖最黑暗、最寒冷、最难熬的夜晚,让寂寞与孤单无处容身,仓皇退散。

      可阿檀哥哥已经离开方定许久了,久到谢令璋已经数不清具体过了多少天,多少夜,只觉得每一天都似乎被拉长了,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

      自从他走后,每一次下雨,无论雨势大小,是绵绵细雨还是倾盆暴雨,谢令璋都会格外、格外地想他。这几乎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一种无法摆脱、深入习惯的本能反应。

      这熟悉的、带着深入骨髓的秋寒的雨声,就像是一把精准无比的、冰冷的钥匙,总能轻易地、不容抗拒地撬开他心底那个小心翼翼珍藏的、装满温暖与阳光回忆的匣子。

      里面珍藏着无数个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雨日里,他与阿檀共度的、鲜活而生动的、仿佛就在昨天的片段。

      那些记忆越是鲜明温暖,色彩斑斓,充满了具体的声响、气味与触感,对比起此刻身周的冰冷、空旷与死寂,便愈发显得珍贵无比,也愈发让人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尖锐的酸涩与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虚,如同饮下一杯后劲极大、初尝甘甜、回味却无比苦涩的烈酒。

      他在宽大而空旷、似乎怎么躺都不对劲的床上辗转反侧,薄薄的锦被裹了又裹,卷了又卷,试图制造出一个安全的茧,却怎么也寻不到一个真正舒适安心的姿势,更寻不回一丝一毫能够安抚心神的睡意。

      身体是疲惫的,带着练剑后的酸软,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一种焦灼的、滚烫的思念之火灼烧着,无法安宁。

      白日里因伯母病情显著好转和生辰即将到来而生的那些轻盈欢欣、如同羽毛般飘荡的喜悦,早已被这固执的、不肯停歇的夜雨冲刷得淡去,褪了所有鲜活的颜色,只剩下灰白的底子。

      取而代之的,是如暗夜中疯狂滋长的、带着倒刺的藤蔓般,缠绕不休、越收越紧的思念

      越想用力摆脱,这名为思念的藤蔓便束缚得越紧,几乎要勒进皮肉,嵌入骨骼,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尖锐的痛楚,连呼吸都带着扯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是阿檀哥哥离去那日,最后转身时的场景。

      当时或许并未觉得如何刻骨铭心,只当是一次寻常的、短暂的、不久后便能重逢的分别,如今在孤独被放大到极致的雨夜里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残忍,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啃噬着内心

      当初哥哥转身离去,那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外、被日光切割成模糊光影的时候,自己怎么就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根被钉住的木头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冲上去抱住他呢?

      那时候若能给予一个、也同时得到一个拥抱,或许那臂弯间传递的力度,那怀抱中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体温与气息,能积蓄起足够的温暖与力量,如同储备下过冬的薪炭,足以支撑他度过后来许多个像这样寒冷孤单、被思念侵蚀的雨夜。

      那定是比任何言语安慰、任何珍贵礼物都更直接、更有效、也更恒久的慰藉与盔甲。

      可现在,相隔千里,山水重重,云雾渺茫,想抱也抱不到了,连对方此刻身在何方、是安是危、是喜是忧都无从知晓,如同断线的风筝。

      这清晰而残酷的认知让他喉咙阵阵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起来,视线被涌上的水汽模糊,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一股强烈得几乎无法抑制、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冲动促使他猛地从冰冷的床榻上坐起身,动作因为内心的急切与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踉跄不稳,心跳如擂鼓。

      黑暗中,他凭借着对房间布局烂熟于心的记忆,赤着脚,摸索着想要下床,跌跌撞撞地想去外间那张属于他的、摆着文房四宝的书案前,就着或许能点燃的一盏如豆孤灯,给远在不知何方的哥哥写一封信。

      他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情绪、太多的日常琐碎想要倾诉,想要一吐为快,仿佛这样才能稍稍缓解胸口那几乎要爆炸的憋闷。

      他想要告诉哥哥,缠绵病榻许久、让大家忧心忡忡的秦艽伯母身子终于有了起色,脸上有了血色,大家悬了许久的心都可以稍稍放下了,靖淮楼上空的阴云似乎也散了些;想要告诉哥哥,自己的生辰就快到了,虽不打算大操大办,只设小家宴,但内心还是很期待那份家人朋友齐聚一堂的温馨与祝福。

      更想要告诉哥哥,自己很想他,非常、非常想,在这秋雨连绵、无尽孤寂、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夜晚,这份思念几乎要满溢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快要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这倾诉的欲望如此强烈,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化作有形的文字与泪滴。

      可是,这刚燃起的一点炽热冲动,这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微弱勇气,很快就被更大的、冰凉的茫然与无助感彻底扑灭了,如同被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冷彻心扉。

      信,该寄往哪里呢?这简单的问题,却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天地何其之大,山河万里,人海茫茫,何处是归舟?阿檀哥哥如今身在何方?是在某座繁华喧嚣、灯火通明的城池客栈中暂歇,于窗前挑灯夜读?还是在某处荒僻无人、野兽出没的山野古道上冒雨跋涉,满身风尘与疲惫?

      他走过的每一条蜿蜒或笔直的路,看过的每一处壮丽或萧瑟的风景,遇到的每一个友善或险恶的陌生人……是喜是忧,是安是危,是饱是饥……自己都一无所知,如同盲人摸象,全凭猜测与担忧。

      这封承载了满腹心事、沾着未干泪痕与深切期盼的信,竟连一个确切的、可以投递的方向都找不到,如同断线的纸鸢,在风雨中无助地飘摇、打转,不知最终该飘向何处,归宿何方,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个想送达的人手中。

      想到这里,谢令璋的心突然尖锐地痛了起来,像被一根冰冷而锋利的细针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刺中最柔软处,那痛感清晰而深刻,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中。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总是那样轻易?轻易得仿佛只是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尘埃,,一个看似寻常的、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深深凝视的转身,就可能将原本亲密无间、朝夕相处、呼吸与共的人,瞬间隔开千山万水的距离。

      从此音讯渺茫,相见无期,各自在命运的洪流中漂泊沉浮。而期盼中的重逢,却总是那么艰难,艰难得仿佛只是一个存在于梦中的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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