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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沉疴难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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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令璋那尚带着几分稚气、终会消散的“装病”截然不同,秦艽伯母是真正沉疴难起,病骨支离。她的生命仿佛秋日枝头最后一片固执的枯叶,在日渐深浓的寒意中脆弱地、持续不断地微微颤抖,不知哪一阵风来,便会悄然零落。
日子悄然无声地滑过,庭院里那几株历经风霜的老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蒙的天空。风里裹挟的凉意愈发刺骨,轻易便穿透窗纸,带来一种能渗入骨髓深处的寒意。
秦艽伯母的身子,便在这日渐凛冽、毫不容情的秋意里反复不定,时好时坏,如同风中一点微弱摇曳、明灭不定的残烛之光,总让人悬着一颗心。
谢令璋前往探望的频率依旧,这已成了他严格修行之外最重要,也最沉重的一项日程。那份对伯母真切的牵挂是发自心底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不舍与长久以来积累的依恋。
然而,每一次踏入那座被浓郁药香和无形压抑氛围紧紧笼罩的院落前,他都需在月洞门外停下脚步,暗暗深吸一口气,如同准备迎接一场无声而又严酷的考验,需要凝聚起全部的勇气。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让人心头也无端沉闷。他刚至院门,尚未踏入,便听见里面传来谢桐细细叮嘱侍女煎药火候的轻柔嗓音。那声音清泠悦耳,如山间溪流,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苛刻的细致。
谢令璋的脚步不由得微滞,忽然间,去年刚来方定时的一幕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那时他初来乍到,怀着几分忐忑与想要亲近的渴望,兴冲冲地将那串在西市耗费心思、精挑细选才买下的红玉手钏送给桐姐姐。
彼时,桐姐姐也是这般,微微怔住,并未立刻伸手接过。那双清凌凌的、仿佛能映澈人心的眸子就那样看着他,里头没有厌恶,倒更像是被他这过于直接、近乎莽撞的示好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她最终,还是在身旁嬷嬷无声的示意下,勉强收下了,只低低道了句“多谢”,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便再无他话。他那时年纪尚小,不懂这其中的微妙,只觉得这位堂姐性子太过清冷,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难以靠近,也不好亲近。
思绪被拉回现实,他敛了敛心神,方才举步踏入。院内,苦涩的药香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浸透了每一寸空气,每一片砖瓦。
果然,正在指挥婢女的谢桐抬眸见是他,脸上仅存的那点因专注而流露的温和顷刻消散殆尽,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寒霜骤然覆盖,瞬间冻结。
她唇瓣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未发一言,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只当眼前空无一物,径直转身便走向内室,月白色的裙裾安静地曳过地面,却带起一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风。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去年过年时起,或许更早,桐姐姐对他的态度便是如此急转直下。明明她对伯母、对堂哥,甚至对身边得脸的仆役,都能维持着世家小姐的温言细语,唯独见了他,就像骤然变了个人,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排斥。
起初,他笨拙地检讨自己,以为是哪一次的言行不慎、举止莽撞惹恼了她,可时日久了,这份始终不变、针对于他的冷淡,让他渐渐明白,其中定有他所不知晓的、更深层次的缘由。
谢令璋心中涩然,像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梅。目光却不经意间,敏锐地瞥见谢桐缩回宽大衣袖中的那雪白的腕子上,赫然戴着他去年赠予的那串红玉手钏。鲜艳欲滴、色泽饱满的红玉珠子,紧紧贴着她那截纤细的手腕,红白相映,对比鲜明,衬得她的手腕愈发白皙,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意外的发现,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他心头更添了一丝迷茫的、无处诉说的委屈。他僵在半空、准备打招呼的手,终是讪讪地、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微微发凉。
他默默走到外间。堂哥谢椋正端坐于窗前的案边,眉宇微蹙,专注地翻阅着一本纸张泛黄的医书,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温和地颔首,道了句:“阿辰来了。”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又迅速沉浸回那些艰深的药方脉案之中。
这位堂哥待他一向如此,保持着礼貌的温和,却也总是隔着些什么,像有一层无形的、无法穿透的薄膜。
谢令璋有时会忍不住想,若是没有他这个“外人”的到来,或许堂哥此刻该是守在内室,与桐姐姐一同,静静陪在伯母榻前——那才是真正血脉相连、理所应当的一家人,一幅完整而和谐的画卷。
内室里,隐约传来谢桐对伯母说话的嗓音,那声音轻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带着少女特有的温软,与方才对他时的冷若冰霜判若云泥。
那是独属于至亲之间、毫无保留的温存与依赖,每一个字、每一个语调,都透着外人根本无法介入、也无法分享的亲昵。
谢令璋独自杵在外间,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仿佛站在了错误的舞台上,显得格外突兀而多余。
听着内室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温馨细语,他脑海中不禁想象着伯母苍白病弱的脸上,因承受着女儿贴心的伺候与低语,而流露出安慰的神情。
那本应是温暖得令人动容的画面,却因他自己被如此明确地、彻底地隔绝在那道门帘之外,而让他心底品尝出清晰而尖锐的酸涩。
他想起初来方定、对一切都还陌生不安时,伯母待他极好,总是温柔地拉着他的手,细致地问长问短,关切他的饮食起居。那时,桐姐姐就常常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神复杂难辨。
他当时完全不懂那眼神里蕴含的深意,现在细细想来,那或许是一种属于少女的、被突然分走至亲关注的失落与黯然。可他何尝想要分走什么?他只不过是想在这个对于他而言尚且陌生的地方,努力寻得一丝类似家的温暖与归属感罢了。
他像个多余的、格格不入的影子,在此地既对伯母的病情无能为力,也无法真正融入那份属于他们的、紧密的亲情之中。正暗自踌躇着,是否该识趣地悄然退去,以免打扰了这份他无法参与的宁静,内室的谢桐却因需取物走了出来,两人在门边险些撞个满怀。
距离如此之近,谢令璋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与药香混合的清雅气息。他清晰地捕捉到,谢桐抬眸看到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未曾掩饰的慌乱。
她今日穿着素雅的月白色衣裙,领口与袖缘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兰草纹样,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丽脱俗,不染尘埃。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立刻像避让污秽般急速退开,反而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瞬,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才飞快地移开目光,侧身避开。那一瞬间短暂的对视,像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拨动了谢令璋沉寂的心弦。
“桐姐姐……”谢令璋下意识唤住她,声音因紧张和那份莫名的期待而微微发涩。
谢桐没有应声,脚步也未停,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极淡的“嗯”,算作是听到了,语气倒不算恶劣,只是平淡无波。
随即她侧身绕过他,步履轻盈地走向靠墙的多宝阁,取了一只小巧的青瓷药瓶在手中,依旧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便径直返回内室,顺手将那绣着淡雅花纹的门帘轻轻放下。
那垂落的门帘,宛若一道无形却坚韧的结界,清晰地区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是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至亲,是理所应当的相守与温存;外面,是他这个隔了房的、终究带着几分外姓色彩的堂弟。
谢令璋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那尚在微微晃动、最终归于静止的门帘,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闷得发慌,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刚来方定时,桐姐姐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虽也性子沉静,不爱多言,但偶尔在园中转角遇见时,她会对他浅浅一笑,那笑容虽淡,却如春日初融的雪水,带着干净的暖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他越来越得伯父伯母疼爱之后,又好像是堂哥谢椋开始亲自过问、指导他修行功课之后。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温情与关注,或许在不经意间,都化作了刺向她的细针。
“阿辰,”谢椋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明显的提醒意味,“母亲刚服过药,需得绝对静养。天色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再迟些,二叔该要担心了。”
谢令璋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很好地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失落与黯然,他恭敬地低声应道:“是,兄长。那我改日再来看望伯母。”
他转身,踏出这座压抑的院落,秋日夕阳的余晖勉力穿透云层,落在他单薄的肩头,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光线带着垂暮的凉。
回望那扇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寂静沉重的院门,他心中无比明了,伯母沉重的病势,非他一个孩童的祈愿所能扭转;而堂姐谢桐心中那道坚冰,恐怕也如同伯母那反复不定、缠绵病榻的病情一般,非一朝一夕、一言一行能够融化。
他记得有一次,他在后院练剑时,心绪不宁,不慎用木剑伤了自己的手腕,渗出血珠。桐姐姐恰巧抱着琴从旁边路过。
她站在原地,抱着琴的手臂紧了紧,犹豫踌躇了片刻,那双清冷的眸子在他沁血的手腕和他强忍痛楚的脸上扫过,最终还是走上前来,什么话都没说,只默默从袖中取出一个素净的白瓷小瓶,塞到他未受伤的那只手里,随即像是怕沾染什么似的,匆匆转身离去,脚步甚至有些凌乱。
可那瓶质地细腻、疗效极佳的伤药,他却一直无比珍视地收藏在自己的小匣子里,至今未舍得用完。
他所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这笨拙的、并不被期待、甚至可能带来反效果、却依旧无法从心底割舍的、一次又一次的探望。
每一次,都怀揣着一点点微弱的、或许能有所改变的希望而来,又每一次,都携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失落而归,周而复始,如同这渐凉萧瑟的秋季,无声地、缓慢地消耗着心底那份渴望亲近的温度。
然而,姐姐腕间那副他赠予的、鲜艳夺目的红玉手钏,又像无边黑暗中一点未熄的、倔强的星火,让他在这冰冷彻骨的隔阂与疏离中,品出了一丝极其微渺的、难以言说、却真实存在的牵念。
算了,他默默地想,带着点自我安慰与妥协,反正桐姐姐也不是完全、一点也不愿意和他有所牵连。今天他鼓起勇气跟姐姐说话,姐姐倒也回了一句,虽然仅仅只有一个字。
至于更多的,比如像她对待伯母和椋哥哥时那样自然流露的温言软语,那样毫无芥蒂的亲昵依赖,恐怕也不是如今的他,所能够、所应该去奢求的了。
秋风无声地掠过寂静的庭院,卷起几片蜷缩的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不知落向何方。
谢令璋下意识地拢了拢并不单薄的衣襟,仿佛这样能抵御那由内而外的寒意,随即踏着渐浓的、蓝灰色的暮色,慢慢走回自己那座虽然宽敞、却总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院子。
“身后,那座承载着复杂情感与无声纠葛的院落,渐渐隐在沉沉的暮霭之中,连同那里面的温情与疏离,矛盾与牵念,都化作他心头一道浅浅的、却难以磨灭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