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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先生的宝贝 ...

  •   正如再规整绵长的乐章也需恰到好处的休止符来调节韵律,谢令璋在流云宗看似日复一日、刻苦不辍的修行生涯里,也总有那么寥寥数日,是专属于他个人的、短暂而珍贵的休憩时光。

      每日天光未亮,残星尚悬,他便要被唤醒,于寒意浸骨的清晨运转周天,吸纳那晨间丰沛的灵气。

      随后,是繁复到足以令指尖发麻、手腕酸胀的符箓绘制功课,每一笔、每一划皆需灌注心神,不容半分差池。

      及至午后,亦不得松懈,仍需在静室之中盘膝打坐,锤炼心神,感悟道法。

      这般周而复始的日程,即便以他较之同龄人远为沉稳早慧的心性,也难免有倦怠烦闷、想要任性闹脾气的时候。

      那倦意并非全然源于身体的疲累,更多是自心底最深处一丝丝悄然渗出的,混杂着对无休无止、近乎刻板课业的莫名烦躁,于无声无息间悄然累积,直至满溢。

      流云宗传承悠久,戒律精严,向来没有公休一说。修行之道,贵在持之以恒,笃行不倦,如同逆着汹涌激流行舟,片刻懈怠便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不进则退。

      这道理,谢令璋自握剑、踏上道途的第一天起便已深知,他平日里也确是这般严苛要求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堪为同门弟子之楷模。

      只是,当心底那股无名烦躁积累至某个临界之处,仿佛整个胸腔都被一团湿漉漉、沉甸甸的棉花死死堵住,令他呼吸滞涩、目之所及皆心生厌烦之际,他便会使出那招虽不算新鲜独创,却因自身天赋异禀而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装病。

      好在,他天生根骨底子确实算不得康健强韧,身形较之同龄人更显纤细单薄,脸色更是时常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缺乏血色的苍白。

      这先天的不足,反倒为他偶尔发作的病症提供了绝佳且自然的掩护。那抹常年萦绕于眉宇眼角的苍白,极易被旁人误读为体质孱弱、元气不足,无形中成了他实施小小伎俩时的完美道具。

      通常,契机总发生在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温暖被窝、起身去面对窗外猎猎寒风的清晨。

      彼时,窗外天际还是一片沉郁的青灰色,启明星犹在遥远天际孤独地闪烁着微光。

      谢令璋打定了主意不想起床,不愿去流云宗面对那些冰冷的规矩与沉重的功课。

      于是,他先是故意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制造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继而,那细细弱弱、带着颤音的呻吟便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如同离巢雏鸟发出的哀鸣,足以惊动外间值守的人。

      “嗯……疼……”他先是含糊不清地呓语着头疼,待贴身侍女春雪闻声,紧张地端着摇曳的烛火匆匆进来探问时,他便就着那昏黄跳动的光影,将戏码做足。

      一只小手紧紧捂住腹部,身子蜷缩成更小更可怜的一团,声音里刻意染上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描述道:“肚子……肚子也疼起来了……像有根尖针在里面不停地扎……”

      言辞凄凄惨惨戚戚,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痛苦晕厥过去,那情状看上去实在是可怜到了极点,任谁见了都要心生不忍。

      只是他毕竟年纪尚小,自幼被先生悉心呵护,未曾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与切肤之痛,这演技终究浮于表面,颇有几分“光打雷不下雨”的意味。

      听那呻吟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与折磨,但若凑近了,借着窗外逐渐透入的熹微晨光仔细端详,便能发现,他那双紧紧闭合的眼角,竟是半滴泪珠也无,只有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因着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而在微微地、不安地颤动。

      他“病倒”的消息,照例会迅速传到谢韫文那里。

      谢韫文是何等了解他,先生只需远远立于廊下,侧耳一听那中气不足却刻意拿捏、略显夸张的呻吟,再透过未曾关严的窗隙,瞥一眼锦被之下那张小脸上、那双因计划初步得逞而忍不住微微弯起、泄露出几分狡黠的眼眸,心下便已如明镜般了然。

      这孩子,哪里是身染沉疴,分明是犯了心病,想要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可是,看穿了又如何?谢韫文从未当场点破,甚至连一丝质疑的神色都未曾显露。

      在他眼中,这并非什么十恶不赦、需要严厉申斥的过错,不过是一个被繁重课业压得偶尔喘不过气、试图用这种笨拙方式为自己争取片刻喘息之机,并寻求一点点额外关注与疼爱的孩子罢了,无伤大雅,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可爱。

      他非但不会揭穿,反而会配合着演下去,对前来躬身禀报的春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微微蹙起眉头,沉吟片刻,而后温声吩咐下去:“既如此,身子要紧,今日便让他好生歇着,不必前来功课了。去通知厨房,精心准备些清淡易克化的餐食,嗯……就熬一碗莲子粥吧,记得少放些糖,他此刻生着病,不宜过甜。”

      于是,请假的流程一走完,侍女躬身退下,房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方才还病得奄奄一息、仿佛连翻身都困难的谢令璋,立刻就像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活力与生机。

      他自然不会立刻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那也太过明显,极易被戳穿。

      他会依旧乖乖地躺在鹭洲馆那张铺着柔软厚实被褥的床榻上,带着计谋得逞后、窃窃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心无挂碍地闭上眼睛,真正地、沉沉地睡上一个许久未曾享受过的、香甜安稳的回笼觉。

      不用在寒意沁骨的清晨挣扎爬起,不用面对那些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剑招心法与符箓结构。

      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对他而言,是枯燥修行岁月中莫大的享受与慰藉,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秘而不宣的快乐假期。

      然而,在这偷闲之日里,他最期盼、最核心的欢喜,却并非这懒觉本身,而是先生若能推掉部分繁杂事务,前来鹭洲馆陪伴他的那些时光。

      先生若是得空,总会在他病中过来坐坐,短则一刻钟,长则半日。

      有时,先生会随身带来一卷有趣的山水游记,或是几本志怪传奇杂书,安然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就着明亮的天光,用那平稳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念给他听。

      谢令璋这时总会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在外面,随着先生口中故事里的情节起伏,或惊愕,或欣喜,眼神流转间,全是沉浸其中的光彩。

      有时,先生则只是默然不语地坐在床边那张古朴的梨花木扶手椅中,安静地处理着自己的文书卷宗,偶尔从堆积的纸页中抬起眼,目光温和地扫过他病弱的脸庞,间或会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近,伸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那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萦绕着常年沾染墨迹与清苦药材后形成的独特清冽气息,落在皮肤上,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温暖的安定与慰藉。

      先生只需对他流露出一点点额外的关注与温柔,谢令璋便会欢喜得忘了自己尚在病中,连那点费心装出来的虚弱姿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会偷偷地、深深地吸气,贪婪地嗅着先生身上清冽又令人无比安心的墨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感受着那片刻靠近所带来的、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雨的庇护感。

      他像一株长久渴望阳光雨露的幼嫩草芽,拼尽全力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的温暖。

      谢令璋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先生这般陪着他。不仅仅是贪恋这种被特殊关照、被温柔以待的感觉,更是痴迷于这份无需过多言语、彼此静默相伴的宁静与亲密无间。

      窗外,或许风声簌簌,摇动着扶疏的竹影,带来几分萧瑟之意;室内,却只有书页被轻柔翻动时发出的哗啦细响,或是笔尖饱蘸墨汁,滑过宣纸表面时留下的沙沙声,静谧而祥和。

      岁月静好,安稳现世,莫过于此。他甚至会生出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暗暗盼着这场病能拖得再久一点点,哪怕只是多上半个时辰,也好让这温暖得如同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润水波里的亲密陪伴,能够持续得更长久一些。

      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明白这样不对,是一种蓄意的欺骗,是对先生真诚关怀的一种辜负。

      可心底那份对无条件的疼爱、对自由喘息空隙的深切渴望,在那个尚且懵懂稚嫩的年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战胜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往往在事后才会悄然涌现的愧疚之感。

      记得有一次,谢令璋病愈后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地去流云宗恢复修行,步履轻快,眼神明亮,仿佛前一日那场来势汹汹的病痛从未存在过。

      下午谢韫文照常来接他回方定容安居,师徒二人并肩走在蜿蜒的石径上,先生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令璋,修行之道,讲究一张一弛。弓弦若绷得太紧,容易断裂;偶尔松弛心神,调适休憩,并非不可为之。”

      谢令璋听闻此言,心中正是一松,以为自己的小秘密安全无虞。

      却听先生语气微顿,续道,目光似乎悠然望着远处的山岚,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清晰地落在他心上,“然,弛需有度,不可放纵。更重要的是,心不可自欺。欺瞒他人或许容易,欺骗自己却是难上加难,而若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敢于欺蒙,长久以往,必于大道修行有损。”

      谢令璋心中猛地一跳,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一下,骤然缩紧。

      他倏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望向先生,却只见对方眼神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如同深秋时节平静无澜的广袤湖面,深邃而包容,并无半分责备与审视的锐利之意,只有一种洞悉世事、了然于心的通透与宽宥。

      他霎时间便明白了,先生什么都懂,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所有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小聪明,只是选择了默然包容和温柔地守护这份孩童的任性。

      这份知晓一切却依旧纵容宠溺的温柔,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与惩罚,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深切羞愧。

      与此同时,心底又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暖流。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促使着他,也顾不得此刻尚在途中,周围或许还有随行伺候、守在远处的奴仆了。

      他几步蹭过去,伸出双臂,便将发顶深深埋进先生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像只寻求安慰与绝对庇护的幼兽,声音闷闷地从层叠的衣料间传出来,却带着十足的娇憨与全然的依赖:“喜欢先生,阿辰最喜欢的就是先生了。”

      谢令璋的喜欢,从来都是表现得如此鲜明而热烈,直接而坦荡,无需费力隐藏,也根本藏不住。

      谢韫文没有立刻回应,他似乎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更倾向于用行动而非苍白的言语来表达内在的情感。

      但他那揽住谢令璋单薄肩膀的手臂,却稳定而温暖地收紧了些,提供了一个坚实可靠、足以抵御一切外界风雨的宁静港湾。

      然而,谢令璋却不依不饶,在这份毫无保留的纵容里,生出了更多的勇气与贪心。

      他从先生怀中仰起脸来,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先生那双深潭般幽邃、看不见底的眸子里,执拗地、一字一顿地追问,仿佛要确认某种永恒的誓言:“先生,爱我吗?”

      这是一个孩子懵懂心灵中所能想到的、最极致的确认,关乎依恋,关乎自身存在价值的终极肯定。

      先生依旧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不需要轻飘飘的词语来确认,又或者,那答案过于沉重深邃,无法用寻常的语言轻易承载。

      他只是深深地回望着怀中这双充满了赤诚期盼与全盘信赖的眼睛,目光复杂而悠远。

      但谢令璋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确切的、口说出的答案,他自有一套笃定的、属于孩童的纯粹逻辑。

      在那片深沉而温柔的沉默里,他已然心满意足,自顾自地将微微发烫的脸颊重新贴回先生微凉的、带着淡淡墨香与药草清气的衣料上,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嘟囔着,语气里是全然的、不容置疑的信赖与骄傲:“一定爱的吧……我心里知道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宣布一个举世皆知的真理,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带着满满的笃定,“因为,我是先生的宝贝呀。”

      这一次,他仿佛清晰地听见,先生沉稳的胸腔里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透过层叠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耳畔与心间。

      那叹息里没有半分无奈,没有一丝敷衍,只蕴着一种沉甸甸的、无言以对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带着无尽的怜爱与珍视,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顶。

      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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