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尘》桃溪月

26、喜欢也不喜欢

　　时光如同沅江的水，默然流淌，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决绝，一去不返。

　　再有不足半月的光景，便是谢令璋的生辰了。

　　他独自站在渐显萧瑟的庭院中，微微仰起头，望着那片被秋日洗练得格外高远的天空。

　　恰巧，一行南飞的鸿雁正掠过苍穹，它们的身影在天空划出清晰的墨痕，仿佛驮着夕阳熔金般的余晖，带着远行的决绝与天地间的苍凉，义无反顾地向着温暖的南方振翅而去。

　　秋天，是真的快要过完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事物走向终局的、清冽而确切的气息。

　　院子里那棵他春日里时常凝望、在花下练剑的梨花树，如今叶片已凋零殆尽，不复昔日的繁茂荫蔽，只剩下黝黑遒劲的枝干，如铁画银钩般沉默地朝向寂寥的天空，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

　　谢令璋的目光追随着那渐行渐远、最终化为天际细微黑点的雁阵，思绪不由得随之飘远，漫无边际。“大雁每到秋天都会往南边飞，它们会不会恰好经过白蔼山呢？它们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会不会看见我和阿檀哥哥曾经住了好些年的那间小小竹舍？”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

　　目光收回，又落向眼前光秃秃的的梨树枝头，另一个念头悄然浮现。“等到明年春天，暖风重新吹拂，这棵树再度萌发花苞、开出如雪似云的花朵时，那些新生的的梨花，还认不认得我？它们在风中摇曳时，还记不记得，我就是去年那个几乎日日陪伴在树下，见证了它们所有荣枯的人？”

　　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沉溺于这些没有确切答案、带着几分天真稚气的问题。这思绪的藤蔓，有时也会悄然缠绕上另一个更深的执念——就像他偶尔，也会在心底执着地、反复地叩问：先生他，到底爱不爱我？

　　这同样是一个难以得到明确回应、甚至不该宣之于口的疑问。先生待他，自然是极好的，纵容他那些无伤大雅的任性，悉心教导他一切修行之道，默默守护他的周全与安危，给予他旁人难以企及的关注。

　　可先生的那份情感，总是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千年寒潭，水面从不起半分波澜。先生口中偶尔提及的关于“永远”的承诺，在他听来，也像是隔着秋冬时节弥漫的化不开的云雾眺望远山，轮廓模糊，缥缈得让他心底隐隐觉得，“大概永远都不可深信”。

　　对于生辰，谢令璋的心情一直是如此复杂而矛盾，交织着期待与一丝隐忧，如同这深秋的天气，既有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明澈爽朗，也潜藏着北风乍起、木叶尽脱的萧瑟寒意。总之，是喜欢，也不喜欢。

　　一方面，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过生日。在白蔼山那些清寂得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声音的岁月里，生辰是他一年之中，少数几个可以确凿期待、并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被远方之人深深惦念着的日子。

　　先生无论多忙，身处方定处理着何等繁杂紧要的宗族事务，到了那一日，他总会如期出现，风尘仆仆，却从不失约，并且总会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

　　有时是一柄新得的、音色清越的玉箫，有时是一卷难得的、墨迹犹新的孤本剑谱，而比礼物更珍贵的，是那难得的、几乎一整日专注的、仿佛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陪伴。

　　阿檀哥哥也会在那日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带他去钻山林，摘取山涧最清甜爽口的野果，或是并肩坐在最高的那座山崖上，看漫天燃烧的、最灿烂恣意的晚霞，直到星子一颗颗缀满墨蓝色的天幕。

　　谢令璋是那样害怕孤独，渴望温暖。他无比珍惜着每一份真挚的、落在他身上的陪伴。那些凝聚在生辰这一日的爱意与关怀，就像漫长寒夜里一盏被人小心呵护着的、摇曳却始终坚定燃烧的小灯，温暖地、持续地照亮他那个尚且小小的世界，那光芒足以驱散平日里萦绕不去的孤寂

　　可他心底深处又无比清醒地明白，自己来到这世上，终究是得到的很少，失去的却很多。这份清醒，让他对得到的温暖更加贪恋，也更加不安。

　　所以另一方面，他又隐隐地、说不清具体缘由地，不那么喜欢过生日。因为生辰仿佛是一个无形的界限，一个欢愉的顶点，过了那一天，深秋便彻底转向万物肃杀的寒冬。

　　天气会变得越来越冷，大雪会纷纷扬扬地落下，封住所有下山的小径，先生来的次数会变得极少，间隔很长，白蔼山将重新被漫长的寂静和刺骨的寒冷所紧紧包裹。

　　生日的欢愉越是鲜明热烈，如同盛宴达到高潮，紧随其后的冬日便显得愈发漫长难熬，那巨大的反差，总让年幼的他，在欢庆过后，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落落的怅惘。

　　但是而今，他已身在方定，这座繁华而有序的城池。这里不再是那座孤寂的白蔼山，这里有伯父沉稳关切的目光，有徽叔体贴入微的陪伴，有病中仍不忘温柔叮咛他的秦艽伯母，还有许多他能叫得上名字、带着善意笑容的族人。这里热闹了许多，有着他最离不开的人间烟火气。

　　按理说，他不必再担心生辰之后的冷清与孤寂，方定的冬日，自有方定的热闹与温暖。可正因如此，身处这片看似圆满的繁华与关切之中，他反而更加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像在白蔼山那样，怀着同样纯粹而热切、不加掩饰的心情，去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还是说，这份期待本身，会因为环境的改变、因为拥有的增多，而失去它原有的、那种在匮乏中显得尤为珍贵的、独一无二的意义和价值？

　　方定的生辰，会是什么模样？还会不会有先生专程从百忙之中抽身而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陪伴？还会有那种被全世界的善意与祝福聚焦于一日的、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吗？他有些不确定了。

　　先生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想不明白的事，不必强求，时机到了，答案自会浮现，跟着心走便是。那么，谢令璋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不去纠结那些复杂的思绪——他开始真心实意地、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更加毫无保留地期待起生辰的到来。

　　他的心思，一向浅白得像沅筠湖清澈见底的湖水下的卵石，所有纹理都分明可见，让人一眼就能望到灵魂深处的柔软底色。

　　他开心时，便会眉眼弯弯，嘴角漾起浅浅的梨涡，那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恨不得身边所有人都能知晓他的欢欣；不开心时，便会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黯淡如同蒙尘的琉璃，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闷闷不乐，藏也藏不住。

　　因此，几乎不需要刻意探听或是细心观察，他身边所有人，从方定家中的亲人到流云宗的师长同门，都逐渐清晰地、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谢家备受宠爱的三公子，正热切地、几乎是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盼望着他的生辰。

　　方定的家人自不必多说，伯父、徽叔，乃至病中精神不济的秦艽伯母，都从他近日格外轻快雀跃的脚步、时不时哼起的、不成调却洋溢着快乐的小曲习惯，以及那双总是亮晶晶、仿佛盛着揉碎星子的清澈眼眸里，准确无误地读懂了这份毫不掩饰、扑面而来的期待。

　　而流云宗的师兄们，更是早已被谢令璋或委婉含蓄、或直截了当的、花样百出的“提醒”轮番暗示过了。

　　有时，在练剑休息的间隙，他会望着练剑场边缘最后几片蜷缩在枝头、顽强抵抗着阵阵秋风的枯叶，装作无意地、带着点诗人般的感慨对沈知意说：“知意，你看，马上秋天就真的要结束了，紧接着就要入冬了啊。” 语气里刻意渲染着一丝对秋光流逝、美景难留的惋惜。

　　沈知正意擦着额角练剑沁出的细密汗珠，闻言只是随口附和，全然未能领会其深意：“对啊，这天说冷就冷，一点儿情面不讲。阿辰你体质偏弱，可得记得多添件衣服，仔细着凉，莫要像上次那般不小心染了风寒，怪让人担心的。” 他完全没领悟到谢令璋这番悲秋感慨之下，深藏着的、关乎个人重要日子的弦外之音。

　　见对方完全没接住自己精心抛出的话引子，谢令璋有些着急了，连忙凑近些，伸手扯了扯沈知意的衣袖，仰起脸，认真地补充道，眼神里带着明确的指引和一点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秋天其实是个很好的季节，对吧？你看，有香喷喷的桂花，有肥美的螃蟹，还有还是我的生日，就在秋天呢，再过恰恰半月就是了，九月廿六。”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知意，乌黑的瞳仁里写满了生怕对方错过或是遗忘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的迫切。

　　有时，他觉得这般迂回战术效率太低，过于考验旁人的悟性，便会更加直截了当，展现出他性格中被众人娇宠出来的可爱。

　　比如，在沈知意兴高采烈地计划着下次休沐日要下山去逛集市、淘换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时，他会突然插话，语气带着点不容忽视的郑重，仿佛在宣布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知意啊，你出去玩，记得要给我带礼物哦，我可不是贪图你的东西。但是最重要的是……”

　　他刻意顿了顿，确保沈知意的注意力完全从集市计划中被吸引过来，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可千万别忘了我的生日啊！就在半月后，九月廿六，记住了，是九月廿六！”

　　沈知意先是一愣，看着他那掩不住眼底那份深切期盼的小脸，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用力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忘不了忘不了！阿辰你的生辰，咱们清平峰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哪个敢忘？放心吧，小寿星，到时候师兄肯定给你准备份大礼，包你满意！”

　　甚至连向来清冷少言、心思几乎全部专注于剑道修炼的杜衡也未能幸免。

　　谢令璋会在每日雷打不动的对练结束后，一边仔细地收剑入鞘，一边状似闲聊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怅然若失说道：“杜师兄，你看后山那片我们常去的枫林，最红最艳的叶子是不是都快落光了？感觉等我生日的时候，可能都看不到什么好看的秋色了，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枝桠，怪可惜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意境。”

　　杜衡正默默擦拭着冰冷剑身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谢令璋，虽未多言，只从喉间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但那素来清冷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一丝极其细微的暖意，分明是早已将这位小师弟心心念念的生辰，妥帖地记在了心上。

　　秋风吹过空旷的庭院，带着最后的凉意，卷起石阶上最后几片顽固蜷缩的枯叶，打着旋儿，不知最终将归于何处。

　　他的生辰，也在这日渐浓郁、步步深入的秋意里，一天天，愈发清晰地临近了。

　　那份混合着过往温暖回忆、当下热切期盼与一丝对未知形态的不确定的复杂心绪，如同被秋风不经意间搅动的池水，在他的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微而绵长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