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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金石之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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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宗的晨钟在缭绕的云雾间悠悠回荡,沉稳的声波穿透薄雾,唤醒了沉睡的山峦。
谢令璋抱着几卷厚重的典籍,缓步走在湿润的青石阶上。
晨露沾湿了他的鞋面和袍角,带来初秋特有的、沁入肌肤的凉意。
石阶缝隙间,倔强探出的青苔在朦胧水汽中显得格外翠绿欲滴,为这清冷的清晨添了一抹生机。
练剑场上,新入门的弟子们正在教习的督导下晨练,整齐划一的剑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初升的朝阳努力穿透薄雾,为每个人挥洒汗水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空气中飞扬的微尘都变得清晰可见。
"阿辰!"沈知意清亮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随即一只温暖的手便亲昵地揽住了他略显单薄的肩膀:"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杜师兄总是一个人闷头练剑,连个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都没有,我看他可真是闷坏了。"
谢令璋闻声转过头,晨光恰好落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映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也弯成好看的月牙,嘴角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使得整张脸庞都明亮起来:"我也想念师兄。"
他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能真心待他、让他感到自在的更是寥寥,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他都珍之重之,放在心上。
练剑场另一头,杜衡一身素净的练功服,正在一丝不苟地指导新弟子剑法的基础架势。
见谢令璋来了,他停下演示的动作,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日略长了些许,那清冷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关切。
"杜师兄。"谢令璋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端正。"今日练习破云剑第三式,'云散月明'。"杜衡的声音依旧如玉石相击般清冷,但语调似乎比平日温和了少许,不再那么拒人千里。
谢令璋依言握紧腰间的长夜剑,剑鞘古朴,触手温润。
他深吸一口气,剑锋轻振,划开身前弥漫的晨雾。起手式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剑都精准地契合着剑诀要义,剑势连绵不绝,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
先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天生的修行苗子,对剑道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长夜剑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与生命,随着他的心念意动而游走,人与剑之间隐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午休时分,温暖的秋阳洒满庭院,沈知意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阿辰,后山那片向阳坡上的朱果,这几日可是熟得透透的了,红得发亮,看着就馋人,要不要一起去摘些尝尝?"
谢令璋眼睛一亮,方才练剑时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顿时消散无踪,又变回了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活泼爱玩的孩童,雀跃道:"当真?现在就去?"
"自然!我早就侦察好了!"沈知意得意地眨眨眼,像个分享秘密的小伙伴,"我特意留着枝头最红、最大、品相最好的那些,就等着你回来一起摘呢!"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悄悄溜出人头攒动的练剑场,沿着后山那条蜿蜒隐秘、少有人行的小径往上走。
山路两旁,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几只灵动的翠羽雀在枝头跳跃鸣叫,声音清脆,为这静谧的山林添了几分鲜活生机。
越往山林深处走,周围的灵气越发浓郁纯净,呼吸间都感到心旷神怡。
在一片向阳的开阔缓坡上,果然见几株朱果树亭亭玉立,枝叶繁茂,枝头沉甸甸地挂满了红艳欲滴、饱满圆润的果实,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像一颗颗精心雕琢的红宝石,镶嵌在翠绿的叶丛间。
"你看!最高处那颗!"沈知意兴奋地指着树梢顶端那颗格外饱满、颜色也最为深浓的朱果,"那个肯定最甜!阳光都让它占全了!"谢令璋仰头望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纯粹的、开心的弧度。
这一刻,他暂时忘记了府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压抑氛围,忘记了谢檀远行带来的淡淡愁绪,眼中闪烁着孩童纯粹的好奇与期待,安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爬上去摘!"沈知意说着,挽起袖子就要上前。看来知意跟雨声一样也是个猴子。
"等等。"谢令璋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了他的冒险。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白符箓,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轻点符面。
那符箓瞬间化作一缕柔和的清风,轻盈如羽地向上托起那颗最大的朱果,让它稳稳脱离枝头,悠悠落下,正好落入沈知意早已摊开的、等待的掌心。
"还是阿辰你有办法!这御风符用得越发娴熟了!"沈知意惊喜地接过那颗仿佛还带着阳光温度的朱果,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掰成大小不均的两半,毫不犹豫地将明显较大的那一半递给谢令璋。
朱果破开的瞬间,清甜馥郁的香气四溢,果肉入口即化,那独特的甜意在舌尖缓缓蔓延开来。
这熟悉的味道,一瞬间将谢令璋带回了稷薿那个蝉鸣悠长、无忧无虑的夏天,带回了与阿檀哥哥、雨声哥哥一同在山野间奔跑嬉戏的美好时光。
想到阿檀哥哥此刻不知正在何处历练,路途遥远,年关怕是赶不回稷薿相聚了,他心中不免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轻烟般的怅惘。
但转瞬间,一个更为清晰的念头便坚定地浮现。即便阿檀哥哥不在,今年过年,他也一定要想办法回稷薿去。
雨声哥哥一定会在那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的稷薿山城中等着他。
他们拉过钩的。小孩子的心性便是如此纯粹而执拗,一旦认准了某个人、某件事,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执着,便胜过世间所有铿锵的金石之盟。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鹭洲馆内只余一盏暖黄的烛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沐浴后的谢令璋带着一身清浅湿润的水汽,发梢还微微滴着水珠,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般,轻手轻脚地钻进先生柔软的被衾里,熟练地寻了个最舒适温暖的位置偎好,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离不开先生,这是自他懵懂记事起,就已刻入骨血的习惯,是他所有安全感与依恋的源头,如同藤蔓缠绕着乔木。
谢韫文正倚在床头翻阅书卷,墨色长发如瀑垂落,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他任由身侧的孩子那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把玩着他的一缕发丝,并未阻止。
孩子小声地嘟囔着,话语里满是替哥哥抱不平的委屈,声音带着刚沐浴后的松弛和一丝沙哑:“天阳长老也太不近人情了,哥哥他还那么小,修为也还没到非要外出历练的地步,为什么要让他去那么远、那么久的地方?他难道不知道,哥哥和我是天下第一好吗?我们从来都没分开过这么久……”
他的嗓音软糯,带着唯有在被全然宠溺、感到绝对安全时,才敢毫无顾忌流露的、小小的不满和控诉。
先生静默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宁静深沉的夜色里,仿佛在凝视着远方。
待那带着浓浓撒娇意味的抱怨尾音,终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消散在暖融而安静的空气中。
谢韫文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颗更大的石子投入静谧的湖心,骤然激起了更大的、令人心慌的涟漪:
“如果我说,让穆羽外出历练,是我的主意呢。”
空气仿佛随着这句话凝滞了一瞬。那双原本缠绕着墨发、带着依赖意味的手指骤然停住,微微僵硬。
那点因困意和撒娇而营造出的、柔软亲昵的氛围,像被一根无形的针尖轻轻戳破的气泡,无声地碎裂了,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仰起的小脸上,方才还鲜明生动的委屈与不满,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茫然的无措所取代,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混乱。
谢令璋喜欢阿檀,全心全意地喜欢。哥哥与他从小一同在白蔼山长大,分享过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晨昏,是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几乎无法想象没有阿檀陪伴的日子该如何度过,那会让他的世界缺了重要的一块。
可他也喜欢先生,深深地、本能地依恋着。这份情感几乎是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从他懂得依赖为何物时,便已扎根心底,茁壮成长,成为他情感的支柱。
此刻,这两种同样厚重、同样真挚、占据了他内心最重要位置的情感,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猝然相撞,激烈冲突,让他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实在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如何取舍,如何平衡。
小孩子的心总是很贪心的,总希望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能和谐圆满,永不分离。
最终,他没有回答,也给不出答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掌心中那缕微凉的墨发,默默地、更深地将自己埋进先生温暖宽阔的怀里,把整张脸都紧紧贴在那带着熟悉冷香的衣襟上,仿佛要借此隔绝这个让他无比为难、心痛的问题,寻求一丝短暂的逃避和慰藉。
这是一个孩子能做出的,最沉默,也最复杂无奈的回答。
谢韫文清晰地感受着怀中骤然增加的重量,以及那份无声的、带着些许僵硬和颤抖的依赖,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如同窗外拂过的夜风。
他抬手,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轻轻抚上孩子单薄而微微发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试图抚平那无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