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祎玲

10、约会

　　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惊险，余波仍在贺随鸥的心中微微震颤。
　　他半跪在微凉的水泥地上，膝盖处传来隐隐的刺痛，大概是擦伤了，但他全然顾不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怀中那团瑟瑟发抖、脏兮兮的小生命上。猫咪微弱的呜咽像一根纤细的针，刺得他心头一紧。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最终被贺随鸥轻轻握住。男人的手掌宽厚，干燥温暖，温度顺着相贴的皮肤脉络，清晰无误地传递过来。
　　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将贺随鸥从半跪的姿势扶起，他的怀里仍紧紧抱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谢谢。”他声音有些低，依旧带着一点受惊后的微哑，贺随鸥的心跳似乎又漏跳了一拍，视线如同受惊的蝶翼，掠过岱江似看不出情绪的脸，又很快垂下。
　　落在猫咪脏兮兮的毛发上，“我没事…只是它好像受伤了。”他低声补充，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猫咪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只敢轻轻抚摸它相对干净的头顶。
　　“附近有宠物医院。”岱江似的声音打断了他，依旧是陈述事实般的平稳语调。仿佛刚才那瞬间，他下意识伸出带着保护意味的手，以及此刻仍残留在手背皮肤上的温暖，都只是贺随鸥惊魂未定之下产生的错觉。
　　“我的车就在路边。”没有询问“是否需要”，而是直接提供了解决方案。这种不容置疑的作风，放在平时或许会让人感到压力，但在此刻却让他莫名地安心下来。
　　贺随鸥小小的犹豫了一下，接受一个还相对陌生的人的帮助，并非他的习惯。他习惯了自己处理麻烦，尽量不打扰他人。
　　但怀里小猫那双湿漉漉充满无助的眼睛，击碎了他这点微不足道的矜持，看着怀里小猫痛苦蜷缩的样子，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去宠物医院的路上，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小猫偶尔发出的呜咽，以及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雪松的清冷气息在此刻无声地弥漫开来，比在室外时更清晰，也更具存在感。它不像普通车载香薰那样甜腻或是刻意，更像是一种从岱江似身上自然散发出如同他本人一样冷静克制的气质，丝丝缕缕的在空气中盘旋。
　　贺随鸥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感觉自己刚刚还在狂跳的心脏，在这片冷香中，竟一点点平复下来，节奏趋于和缓。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依赖感，想要在这气息所构筑的暂时安全的茧中一直生活下去。哪怕只是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
　　岱江似开车很稳，变道、转弯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并未投注过多注意力在身旁。只是在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依旧紧抱着猫咪的贺随鸥身上。
　　到达宠物医院后，一切都被岱江似高效安排妥当，他似乎天生就擅长掌控局面。挂号、向医生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等待检查结果，贺随鸥几乎只需要抱着小猫，跟着他的节奏走。
　　甚至在等待医生给小猫做详细检查的间隙，岱江似走到了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拨出了一个电话，语气平淡地推迟了下午原要进行的会议。
　　贺随鸥并非有意偷听，但那低沉而平稳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下午的会议先推迟一下，”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推迟会议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现在有事，通知人事告诉公司的其他人，明天再开。”
　　没有解释原因，没有表示歉意，只是下达指令。那种理所当然的掌控力，让贺随鸥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所存在的某种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灰尘和猫咪毛发的针织衫，一种混杂着感激与不安的微妙情绪在心底蔓延。为了自己和小猫，耽误了对方显然很重要的工作安排…
　　当一切尘埃落定，将暂时安置小猫的宠物医院后，两人站在门口，那即将落下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一种微妙的氛围弥漫开来。
　　贺随鸥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身旁高大沉默的男人。
　　“岱先生，”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但仔细听，仍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迎上对方的视线，尽管那需要他克服内心的某种怯意。
　　“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你。”他再次停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我想，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表达一下谢意。不知道你今晚…是否方便？”
　　这个邀约出乎岱江似的意料。他习惯于接受各种正式的邀约与答谢，但这种带着一丝临时起意、甚至有些冒失的意外邀请，几乎没有出现过他的日程里。
　　垂眸，看着贺随鸥眼中那抹混合着感激、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光芒。这光芒与他之前安抚猫咪时的柔软或是与他差点被撞倒时的惊慌都不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拒绝的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最终没有说出口。那个在街角瞬间掠过心头的“想将他纳入羽翼之下”的荒谬冲动，似乎并未完全消散，仍在潜意识里隐隐作祟。
　　而且，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计划外的插曲，尤其是当这插曲与眼前这个容易脸红，眼神干净的年轻人相关时。
　　短暂的沉默，对贺随鸥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几乎要以为对方会用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理由婉拒了。
　　“可以。”岱江似颔首，言简意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他甚至没有询问餐厅类型，只是给出了决定，“地点你定。”
　　贺随鸥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不自觉地绽开一个笑容，温和中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好，那我先回家换个衣服，待会儿定好地方发信息给你。”
　　这便成了他们第一次非正式，甚至有些仓促的“约会”的约定。
　　傍晚时分，岱江似按照贺随鸥发来的地址，驱动车子穿过逐渐喧嚣的都市车流，来到一家隐匿在旧式洋房林立的安静街区里的私房菜馆。
　　并非他惯常出入的那种需要提前数月预订餐厅，或是到处充斥着低声交谈与那能够闪瞎人眼的水晶吊灯光芒的高级场所不同。
　　这里环境清幽，绿植掩映。没有显眼的招牌，只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掩映在一丛茂盛的紫藤花架下。暖黄色的灯光从木格窗里透出来，在暮色中晕开一团柔和的光晕，带着几分家常的温馨。
　　推开木门，内部空间不大，布置得雅致而随意。原木桌椅，素雅的瓷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翠雀，墙壁上挂着几幅水墨写意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若有若无的茶香。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流淌得缓慢了一些。
　　贺随鸥已经到了，换下了那件沾了灰尘的卡其色开衫，此时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软质针织衫，柔软的材质贴合着他略显清瘦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比下午时更加柔软无害，也少了几分在舞台上的耀眼，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灯光在发梢中晕开一圈柔和的浅棕色光芒。看到岱江似进来，立刻站起身，眼神亮了一下，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岱先生。”
　　“贺先生。”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一丝尴尬气氛在空气中蔓延，随即被贺随鸥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我们先点菜吧？这里的白切鸡听说非常地道，火候掌握得极好，还有几样特色糕点，据说是老板娘的祖传方子…”他拿起菜单，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介绍起来，试图用熟悉的话题掩盖内心的波澜。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要顺畅和轻松。
　　贺随鸥不断的努力寻找话题，从如何遇见猫咪，聊到最近看的一部电影，再到最近准备写的小说…
　　他的话语时而流畅，时而会因为岱江似过于专注的凝视导致脑子一片空白而卡顿一下，然后略带慌乱地跳过，或者用喝水来掩饰。
　　岱江似大多时候是倾听者，偶尔回应几句，言辞精准，却也不失礼貌。他发现自己似乎影响到了对方的节奏，于是有意识的收敛着自身过于强烈的存在感，以免吓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依旧有些紧张的人。
　　期间，一个小意外发生了。贺随鸥在试图给岱江似添茶时，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手边自己那杯柠檬水。清水瞬间漫过桌面，沿着桌沿滴落。
　　他几乎是弹跳起身，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脸上瞬间腾起一片红晕，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连声道歉，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窘迫：“对不起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他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好不容易营造出的轻松氛围毁于一旦。
　　岱江似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或责备，只是从容地招来侍应生，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应生很快拿来干抹布和新的杯垫，熟练而安静地处理了狼藉。然后，岱江似将自己面前那条折叠整齐，未曾动用过的干净餐巾，递到了贺随鸥手边。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无形中安抚了贺随鸥的慌乱和窘迫。
　　“没关系。”岱江似的目光落在贺随鸥依旧泛红的耳廓上，那抹红色，像雪地里悄然落下的那片梅花瓣。
　　一种细微的触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极轻的涟漪。
　　他意识到，贺随鸥身上所展现出的这种不加掩饰的真实反应，似乎比他过往接触过的任何精心设计的社交，都更能牵动他沉寂已久的心神。那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莽撞，却动人。
　　晚餐在后续相对平和的气氛中结束。桌上的菜肴大多精致可口，白切鸡果然皮爽肉滑，糕点酥脆鲜香。
　　结账时，贺随鸥坚持要由他支付，岱江似没有与他争抢，只是在他拿出手机扫码时，淡淡地说了一句：“味道很不错。”
　　简单几个字，却让贺随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眼睛又亮了起来。
　　走出餐馆，夜色已浓。岱江似提出送贺随鸥回去，“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岱江似拿出车钥匙，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这次，贺随鸥没有拒绝。在经过这几个小时的相处，最初那种畏缩感和紧张感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中带着点雀跃的安心感。
　　“好，谢谢。”他点点头，报了一个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小区名字。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这一次，车厢内不在的寂静，而是多了交谈，温和的气氛在车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