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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8章 逝去的家庭 ...

  •   夜风带着一丝咸湿的海气,吹不散电影院里带出来的那点惊悚,也吹不散吴佩如心头莫名的滞闷。郑京的手很暖,牢牢牵着她的,指尖偶尔会在她掌心轻轻挠一下,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

      她们刚看了一场恐怖片,荧幕上的鬼怪张牙舞爪,但佩如却觉得,那些刻意营造的惊吓,远不如家里那位不请自来的“佛地魔”来得让人心惊肉跳。

      “犹原会惊?”郑京偏头看她,语调软软的,带着笑意,街灯的光晕落在她年轻的侧脸上,一片柔和。“看你面色袂好看。”

      佩如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无啦,只是有点嬗。”她没说,这份疲惫更多是来自对归家的抗拒。和郑京在一起的时光,像是偷来的宁静,一旦结束,就必须回到那个充满母亲气息的战场。

      “呷饱未?咱来去食点暖心的?”郑京提议,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延长这短暂的安宁。

      “袂啦,”佩如捏了捏她的手,“明仔载你嘛爱开店,早息返去歇困。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阮厝里彼个,毋知影犹未睏。”

      郑京了然,不再坚持,送她到公寓楼下,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莫想伤济,有代志随时扣我。”

      推开家门,电视机嘈杂的声音立刻涌了上来,像一层油腻的薄膜包裹住整个空间。吴阿媚窝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正对着一出哭哭啼啼的闽南语连续剧看得入神。屏幕上,苦情女主角正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负心汉。

      “返来啊?”阿媚眼皮抬了抬,目光没离开电视,“去佗位耍?遮晚。”

      “看电影。”佩如简短地回答,弯腰换鞋,不想多言。

      电视里的哭声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新闻插播打断。“最新消息,花莲地区稍早发生里氏规模6.2强震,目前已知多处建筑倒塌,其中位于震中的明德小学灾情尤为严重,据悉有师生受困…”

      佩如换鞋的动作猛地僵住,直起身,看向电视屏幕。破碎的校舍,慌乱的人群,救援队员的身影在尘土中穿梭。明德小学…这个名字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记忆的深处。

      阿媚不耐烦地拿起遥控器:“按呢歹戏,看看覄咧有啥…”她嘀嘀咕咕地想要转台。

      “等一下!”佩如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尖锐。

      阿媚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倒是没再按下去。

      新闻画面切换,一个略显模糊的中年男子照片被放了出来,主持人沉痛的声音念着:“…该校教师吴正雄先生,据现场目击者称,在地震发生时,为保护班上学生撤离,不幸遭坠落梁柱击中,经送医抢救后仍宣告不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照片上的男人,有着佩如熟悉的、却早已模糊的眉眼。是爸爸。吴正雄。

      阿媚也愣住了,盯着屏幕,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这个夭寿人…按呢…”

      佩如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在晃动,不是地震的余波,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震荡。她看着那张照片,父亲的名字在耳边回荡——“吴正雄”。他给她取名“佩如”。小时候,他曾抱着她,在灯下一笔一画地写给她看:“佩如,佩者,戴也,阿爸希望你身上能佩戴着美好的品德;如者,如实、依照,阿爸毋是希望你顺其自然,是希望你能够依照自己的心,安然自在,如你所是。”

      “如你所是…”佩如在心底默念着这四个字,喉头一阵哽塞。他曾经是她世界里唯一稳定可靠的山,直到那座山自己离开了。

      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也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小学放学,她背着书包快跑回家,却在楼梯口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争吵。是妈妈和阿爸的声音。

      “…你按呢对我,敢有良心?吴正雄!你逐工顾你的学生,厝里敢是你的旅社?!”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

      “阿媚,你讲这啥乜话!我毋是尽力在拍拚啊?”父亲的声音疲惫而压抑。

      “拍拚?拍拚予啥人看?你彼个女学生,三不五时就来问功课,你敢讲你无别种心思?”

      “你!你莫黑白讲!”

      她不敢进去,缩着肩膀,慢慢地退下楼,坐在公寓门口老旧的水泥台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楼下的阿婆推着摊车出来,开始准备晚上的“裸条”生意,炭火的香气混着米浆的甜味飘过来。阿婆看见她,招呼道:“查某囝仔,坐遮创啥?来,阿婆煎一片面裸予你呷。”

      她摇摇头,没动。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是经常在附近玩的一个小女孩,头发黄黄的,眼睛很大,看起来有点没精神,好像是发烧了。阿婆对那小女孩说:“阿京啊,你来陪这个姊仔耍一下,伊心情毋好。”

      那个叫阿京的小女孩就乖乖地坐到她旁边,也不说话,只是挨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已经有些融化的小糖果,塞到她手里。两个小女孩就并排坐在台阶上,听着楼上隐约的争吵声,看着阿婆在暮色里忙碌,油锅里滋滋作响,裸条被煎得两面金黄。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郑京吗?在家庭即将分崩离析的废墟旁,在裸条的烟火气里,一个陌生的、发烧的小女孩,给了她一颗廉价的、却无比温暖的糖果。只是年岁久远,那个下午的混乱和悲伤太过庞大,淹没了这微不足道的暖意,连带着那个小女孩的面容,也一起模糊在记忆的尘埃里。

      楼上的争吵以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告终。父亲吴正雄铁青着脸冲下楼,看也没看坐在台阶上的她,径直消失在巷口。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完整的父亲。

      后来,他们离婚了。他走得很决绝,除了几本书,什么也没多拿。母亲在那之后哭了几天,然后就开始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用酒精和喧嚣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

      电视里,关于地震灾情的报道还在继续,但已经切换到了其他画面。吴正雄的照片和名字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媚沉默了很久,终于拿起遥控器,“咔哒”一声关掉了电视。整个客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站起身,没看佩如,只是望着黑掉的屏幕,用一种混合着嘲讽、怨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语气,轻轻说:

      “看吧,我就讲,做好人,有啥乜好下场?”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彻底凿穿了佩如摇摇欲坠的心防。她看着母亲走向厨房的背影,那个曾经属于父亲、后来长期空置、如今又被母亲占据的空间,感觉胸腔里堵着的东西几乎要让她爆炸。

      父亲死了。为了救他的学生。

      他给她取名“佩如”,希望她“如其所是”。

      而她,此刻站在这里,听着母亲对他死亡的最终“定论”,发现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有一片巨大的、荒芜的寂静,在心底蔓延,比刚才看过的任何恐怖片,都更令人胆寒。

      屋外,台南的夜依旧沉闷。屋内,另一场无声的余震,正在撕裂吴佩如看似平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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