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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9章 血缘生下来就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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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结束与制片方一场不甚愉快的电话会议,对方对她新剧本的结局提出了“不够温暖,缺乏和解力量”的质疑。她烦躁地揉着太阳穴,试图将脑海中母亲的影子驱逐出去,却收效甚微。
母亲吴阿媚出门了,说是去庙里拜拜,求个心安。家里难得清静,佩如却无法享受这份宁静,反而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她站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目光却不经意瞥见母亲随意扔在沙发角落的那个陈旧手提包——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杂乱的物品。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厌恶与好奇的情绪攫住了她。她知道窥探母亲的隐私如同徒手揭开自己结痂的伤疤,但某种直觉,或者说多年被欺骗养成的警惕,驱使她走了过去。
她拿起那个包,手感廉价,皮革边缘已经磨损。里面是揉成一团的纸巾、半包槟榔、一支颜色艳俗的口红,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佩如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信封她见过,就在上周,母亲又用那种带着哭腔的、软弱的语调向她“借”走了两万台币,说是要“添置几件像样的衣服,不好总是给你丢脸”。当时钱,就是用这个信封装着的。
现在,信封还在,但里面显然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张折叠起来的、看起来像是文件的纸张,以及一个崭新的男式皮夹。
佩如的手指有些发凉。她抽出那几张纸,展开。
是当铺的质押单据,以及几张银行转账记录的复印件。借款人是母亲吴阿媚,而质押物……佩如瞳孔骤缩,是外婆留给她的那对小小的金耳环,母亲很早以前就说“不见了”的那对。而转账记录的收款方,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备注栏里清晰地写着两个字——“还款”。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她颤抖着拿起那个男式皮夹,打开。里面没有钱,没有卡,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母亲依偎着一个男人,笑得娇媚,而那男人,正是第一章里,被正房赶出来,连累母亲流落街头的那个闺蜜的老公,陈国华!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形成一个让她几乎窒息的真相。母亲根本没有用那两万块去买什么衣服,她甚至典当了外婆留给佩如的、仅存的一点念想,去填那个无底洞男人欠下的债!
“轰”的一声,佩如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她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击中。七年来,母亲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她身上,榨取她的金钱、精力和对亲情最后一点微薄的幻想。她以为这已经是底线,没想到,母亲竟然能拿着她从牙缝里省下、熬夜写剧本赚来的血汗钱,去倒贴那个让她沦为笑柄的男人!
她猛地抓起手机,冲出家门,引擎的轰鸣声是她内心风暴的唯一宣泄口。车子漫无目的地在台南的街巷穿行,夕阳将古老的街景染成一片心碎的橘红色。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最终,车子在“月光爱丽丝”那盏熟悉的、散发着柔和粉光的店门前停下。
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店里没有客人,只有郑京正蹲在货架前,细心地给新到的产品贴标签。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安静而专注。
郑京闻声抬头,看到佩如煞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来。“佩如?发生啥米代志?”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佩如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将手里紧紧攥着的当票、转账记录和那个可笑的男式皮夹,一股脑地塞到郑京手里。
郑京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当她看到那张照片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愤怒。她放下东西,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佩如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狎昵的成分,更像是一个安全的港湾,接纳她所有的支离破碎。佩如将额头抵在郑京单薄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郑京身上淡淡的、类似雪松的清香,与母亲身上那股廉价的香水味和槟榔气息截然不同。
“伊……伊拿我的钱,”佩如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哭腔,“去帮那个查埔人还债!还当了阿嬷给我的耳环……郑京,我是啥物?是伊的免钱饭票,抑是伊的提款机?”
郑京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不是,你啥物都不是。你是吴佩如。”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你阿母……伊只是无法度独自一人站立,需要一直抓着啥物人,抑是啥物物,才会当感觉家己存在。”
“所以就应该是我吗?”佩如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郑京,“因为我好欺负?因为我是伊的查某囝,就活该被伊按呢糟蹋?”
“无应该。”郑京斩钉截铁地说,她拉着佩如走到店角落那张舒适的懒人沙发坐下,递给她一杯温水。“无人应该被按呢对待,亲像阿母也无应该。但是佩如,你爱认清楚,这不是你的错。伊的空虚,伊的糊涂,毋是你造成的,你也填袂满。”
店门外,华灯初上,台南的夜晚开始了它温柔而喧嚣的一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牵手走过的情侣,匆匆归家的行人,每一个窗口后面,似乎都上演着各自的悲欢。而佩如坐在这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隔绝在幸福之外的孤岛。
她想起自己正在撰写的那个剧本,昨天刚写到一句台词:“家,是永远的避风港。”当时她写下的那一刻,内心充满了讽刺的无力感。此刻,这句台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脏。
她的家,从来不是避风港。父亲早逝,母爱扭曲,留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债务——不仅是金钱的,更是情感的。她仿佛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这枷锁由血缘铸成,名为“家庭”,她拼命想挣脱,却发现它早已长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佩如喃喃道,“我有时阵真羡慕你,郑京。”
郑京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包容:“羡慕我啥物?”
“羡慕你的家……羡慕你敢做家己,敢开这间店,无惊任何的眼光。”佩如的声音很低,“因为我无伊,我无彼个胆。我阿母将我养成按呢,永远在担心无够好,永远在讨好,连爱一个人……”她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连爱你,都觉得自己不配,都害怕会玷污了你。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郑京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佩如,胆量是慢慢练的。亲像阮店里这些物什,”她指了指货架上那些造型各异的玩具,“很多人一开始嘛真惊,真见笑。但是了解之后,就会明白,这是家己的身体,家己的快乐,无需要感觉羞耻。你阿母予你的枷锁,你也爱慢慢学习共伊解开。”
就在这时,佩如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正是“阿母”。
佩如看着那个名字,像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她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只是任由它响着,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铃声终于停了,紧接着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佩如啊,阿母今仔日去庙里替你求了平安符,大师讲你最近运势无啥好,爱小心小人。你咧?呷饱未?莫要为了写稿就无顾身体。钱……阿母另外搁有代志想欲共你参详一下,你转来厝里无?”
看着这条充满“关怀”与算计的信息,佩如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她将手机屏幕转向郑京,让她看到那条信息。
“你看,”佩如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血缘的牢笼,永远袂放你离开。伊随时会提醒你,你是伊的囚犯。”
郑京看着佩如空洞而疲惫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她能做的,只是在这个夜晚,为她亮着一盏灯,提供一个可以暂时喘息的角落。
而佩如,她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死去,另一部分,则在绝望的灰烬中,艰难地试图萌生出一点冰冷的、坚硬的、名为“清醒”的东西。
枷锁仍在,但她似乎终于开始正视它的重量与形状。这过程痛彻心扉,却无人可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