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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7章 她与爱丽丝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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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如在郑京的“月光爱丽丝”里,已经躲了三天。
这三天,她睡在店铺阁楼窄小却洁净的沙发床上,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风铃声响,以及郑京与顾客温和的交谈。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与母亲所在的那个世界不同,是正常的,有着恒定的、令人心安的体温。
“今仔日想欲食啥?”郑京一边擦拭着玻璃柜台,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晨光透过橱窗,在她利落的短发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工装裤,身上没有半点人们臆想中“忄青趣店女老板”该有的狎昵或神秘,只有一种坦荡的、专注于自己领域的从容。
佩如蜷在角落的懒人沙发里,抱着笔电,修改着那永远也写不完的、虚假的母女和解剧本。“随便啊,你呷啥,我就呷啥。”她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逃离战场的疲惫。
郑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平静而深邃,像一口井,能稳稳接住佩如所有下坠的情绪。“莫按呢啦,你讲,想食啥?咱等歇出去食。”
这时,门上的风铃“叮铃”一响。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拘谨的妇人踌躇地走了进来,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
郑京立刻迎了上去,语气是那种惯常的、令人放松的平和:“你好,需要什么帮忙吗?”
妇人嚅嗫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想给我女儿……买、买样东西……”
“好啊,”郑京微笑,“是生日礼物,还是……?”
“她……要上大学了。”妇人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想,应该让她……了解一下,保护好自己。”她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仿佛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所有勇气。
佩如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指,默默看着。这一幕,与她母亲可能带来的羞辱感截然不同。在这里,性不是禁忌,不是羞耻,而是可以被科学、被尊重地谈论的话题。
郑京耐心地引导:“我明白你的心情。很多妈妈都会这样想。那我推荐你这几款入门级的,材质安全,设计也适合新手。重点是,”她拿起一个造型简约的粉色玩具,语气像在介绍一件精美的文具,“要让她知道,了解自己的身体,探索自己的愉悦,是一件正常、健康的事情,不是羞耻的。这比单纯告诉她‘要保护自己’更重要。”
妇人认真地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下来。最终,她挑选了一款,郑京仔细地为她包装好,没有用任何花哨的袋子,只是一个朴素的白色纸盒,像包裹着一份寻常的礼物。
妇人离开时,虽然脸上仍有赧色,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坚定。
“你好像性教育大师哦。”佩如忍不住说。
郑京走回来,耸耸肩:“啥物大师,只是讲道理而已。很多人不是坏,是毋知(不知道)。阿母嘛是关心查某囝(女儿),只是用错了方法。”她话锋一转,“好了,大师下班了。今仔日,我陪你。”
第一站,是机车。
郑京的机车不是那种娇俏的踏板车,而是一辆二手的野狼,车身有些刮痕,但引擎声低沉有力。她丢给佩如一顶安全帽,“坐好。”
机车窜出台南狭窄的巷弄,驶向通往海边的公路。风瞬间变得猛烈,呼啸着灌满佩如的耳朵,将她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属于母亲的声音统统吹散。她不得不紧紧抱住郑京的腰,脸颊贴在她微汗的背脊上。郑京的身体温热而稳定,像海中的礁石。佩如闭上眼,感觉自己不是在逃亡,而是在飞翔。小时候,她总是羡慕那些能被爸爸用机车载着去上学的同学,现在,这个空缺被郑京以一种更自由的方式填补了。
第二站,是海。
西子湾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她们脱了鞋,踩在微凉的沙滩上。
“你看!”郑京突然指着不远处一堆礁石。几只流浪猫正慵懒地趴在那里,舔着爪子,梳理毛发。一只橘猫甚至不怕人地走过来,蹭了蹭郑京的裤脚。
郑京蹲下身,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猫粮,熟练地倒在干净的石面上。“它们常在这里,我有时会来看看。”她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异常柔和。
佩如看着她和猫,心里某个坚硬的部分悄然融化。郑京不是剧本里那种完美的、只为拯救主角而存在的工具人。她有她的世界,她的野狼机车,她守护的流浪猫,她的“月光爱丽丝”王国。她的丰富与立体,让佩如感到自卑,又莫名地被吸引。
第三站,是游乐园。
夜间的游乐园,灯火璀璨,像一个巨大的、不真实的梦。佩如站在过山车脚下,听着头顶传来的阵阵尖叫,手心冒汗。她从小就没坐过这个,母亲从不带她来这种“浪费钱又危险”的地方。
“敢毋敢?”郑京挑眉看她,眼里有挑衅的笑意。
“有啥物毋敢!”佩如嘴硬,心跳却如擂鼓。
当过山车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冲而下时,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她,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她放声尖叫,把所有压抑的愤怒、委屈、恐惧,都吼进这夜风里。旁边的郑京也在叫,但声音里满是畅快的兴奋。风刮过脸颊,像刀子,却也像洗礼。下来时,佩如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郑京一把扶住她,两人对视,忽然一起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细汉的时阵(小时候),我真想看咱厝边的人坐这个,”佩如喘着气说,“我真想欲坐看看,是啥物感觉。”
“今仔日感觉按怎?”郑京问,眼神亮晶晶的。
“像……像死过一遍,又活转来。”佩如说。
最后一站,是郑京朋友开的一处僻静营地。
她们没有搭帐篷,只是铺了野餐垫,并肩躺在上面看星星。台南郊外的星空,比城里清晰许多,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在天幕。
“你嘛真厉害,”佩如轻声说,“一个人,敢做那么多代志,开店、照顾猫、教我机车……”
郑京双手枕在脑后,声音平静:“人拢是逼出来的。我爸我妈虽然开通,但也毋是一开始就支持我开‘彼间店’。我嘛是拼给他们看,这是正经生意,是教育,不是色情。”
“你真勇敢。”
“你嘛是哦,”郑京侧过身,在星光的微光里看着她,“你敢离开那个家,敢写自己想写的剧本,敢……喜欢你真正喜欢的人。”
佩如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接话,只是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体温,和草地上清冽的露水气息。
恐怖电影里的惊吓,过山车上的尖叫,海风的吹拂,猫儿的柔软,还有此刻星空的沉默……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密集的“正常”生活。
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原来情绪可以这样直接地宣泄,原来陪伴可以这样安静而有力。
三天来,她第一次没有梦见母亲扭曲的脸,没有在深夜惊醒。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郑京的国度,真好啊。好得让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只是一个暂时获准踏入的、仓皇的逃兵。
而这份“正常”的温度,她能贪婪地占有多久?这个问题的答案,像夜空中偶尔划过的一颗流星,明亮了一瞬,便迅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