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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6章 新生需要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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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斜地洒进“月光爱丽丝”情趣店内,郑京正踮着脚整理货架顶部的展示盒。
门铃轻响,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吴佩如。
“今仔日遮尔早下班?”郑京放下手中的情趣玩具包装盒,转头看向推门而入的吴佩如。
吴佩如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柜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柜面上。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像是昨夜一夜未眠。
郑京早已习惯她这样的状态,尤其是自从吴阿媚在一个月前不请自来地搬进她家后。她熟练地冲了一杯佩如最爱的浅焙咖啡,推到她面前。“阁是你阿母的事?”郑京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脖子上那枚小小的钥匙项链
——那是佩如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佩如抬起头,双手捧住温热的咖啡杯,眼神空洞地望着店内琳琅满目的商品。从入门级的□□到设计精美的束缚用具,每一件商品都被郑京打理得井井有条,像是某种隐喻——那些在别人眼中混乱而羞耻的欲望,在这里却能有其应有的秩序和位置。
“伊最近怎么样?”郑京又问,伸手将一缕落在吴佩如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吴佩如忽然笑了,那笑声干涩而刺耳。“伊真像咧学做一个好阿母,”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黯了下来,“毋过毋是对我。”
郑京正要开口询问,吴佩如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是病院打来的。”她喃喃道,接起电话。
郑京只听吴佩如对着电话说了几句“我知影啊”、“马上到”,便匆匆挂断。
“啥物代志?”郑京关切地问。
“阮小弟发烧,阮阿母紧张甲叫救护车送伊去病院。”吴佩如站起身,咖啡一口未动,“我得去病院看一下。”
“我陪你去。”郑京毫不犹豫地说,转身拿起车钥匙,在门口挂上“休息中”的牌子。
荣民医院的急诊室外,吴佩如和郑京赶到时,看见吴阿媚正紧紧抱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不停地抚摸他的额头。那男孩面色潮红,显然是发烧了,但意识清醒,看起来并无大碍。
“毋就发烧,哪着叫救护车?”一位护士忍不住小声抱怨,被年长的医生用眼神制止。吴佩如站在急诊室门口,看着母亲焦急的侧影,忽然动弹不得。
眼前的画面像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藏宝匣。
——十二岁那年,她也是发高烧,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吴阿媚答应下班后带她去看医生,却一夜未归。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她已经意识模糊,急忙送她去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再晚一点就可能转为重症。
吴阿媚赶到医院时,面对医生的责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查某囡仔人,发烧有啥物好紧张的?”
“佩如?”郑京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吴佩如深吸一口气,走向母亲。
“阿母。”
吴阿媚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这是佩如很少见到的景象。“如如你来啊,你看恁小弟烧甲遮尔厉害,我真惊伊...”
“只是发烧便了,”佩如冷淡地打断她,“毋是无啥物大代志。”
“你讲这啥物话!”吴阿媚突然激动起来,“伊是你小弟呢!你敢毋知影,细汉囡仔发烧会使严重到啥物地步!”
佩如感到一阵眩晕。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刺入她的胸膛。她当然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
护士走过来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说孩子只是普通感冒发烧,打完点滴就可以回家了。吴阿媚却坚持要住院观察一晚,说怕半夜又烧起来。
最终医生妥协了,给安排了一间普通病房。在办理住院手续时,郑京悄悄拉过佩如。 “毋免按呢委屈家己,”她说,“你若毋爱伫这,咱会使先走。”
佩如摇摇头,“我等一下着转去改剧本,明仔载制作人欲看。”
但她们还没来得及离开,吴阿媚就追了出来。
“如如,你留伫这陪阮好毋?”她抓住女儿的手,“我惊一个人...”
“阿母,我明仔载有重要的会议。”佩如试图抽出手,但母亲抓得更紧。
“你敢会使叫郑京帮你去?伊毋是咧做你的助理,”吴阿媚瞥了一眼郑京,眼神中带着明显的防备。
佩如闭眼深吸一口气,“伊毋是我的助理,伊是...”
“我会使帮佩如去开会,”郑京突然插话,对吴佩如使了个眼色,“你留伫这陪恁阿母小弟。”
吴佩如不解地看着郑京,但后者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说:“你心里有数。”郑京离开后,吴佩如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打开随身携带的笔电。她正在写的剧本刚好进行到一场母女和解的戏——女儿生病发烧,母亲彻夜不眠地照顾,两人终于打开心结。
这本该是温馨感人的一幕,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她尝试着写了几句台词,却感觉词句干涩,毫无生命力。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是刚才母亲抱着弟弟的焦急模样,以及十二岁那年在医院醒来的清晨,发现自己依然孤身一人的绝望。
“佩如。”
吴阿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吴佩如猛地合上笔电,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小弟睏去啊,”吴阿媚在她身边坐下,瞥了一眼她腿上的电脑,“伫咧写新的剧本哦?”
“嗯。”
“敢是写咱的故事?”吴阿媚好奇地问,脸上带着一丝期待。
佩如几乎要冷笑出声。“毋是,”她简短地回答,“是虚构的。吴阿媚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你小汉的时阵,我嘛真疼你,”她说,眼神飘向远方,“你敢犹记得,你七岁彼年发烧,我抱你伫病院外面排两点的队?”吴佩如沉默着。她记得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七岁那年发烧,是父亲背着她去医院的,母亲直到第二天才出现,身上还带着酒气。
“阿母,”她突然问,“你敢记得我十二岁彼年,得肺炎住院的代志?”
吴阿媚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摆手道:“啊哟,恁久代的代志,哪会记得啦!”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吴佩如心中某种长期维持的平衡。她站起身,笔电差点从腿上滑落。
“我...我去买一杯咖啡。”她几乎是逃离地离开了走廊。
医院的楼梯间里,吴佩如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她掏出手机,不假思索地拨通了郑京的号码。
“怎样啊?”郑京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背景音是台南街头的车水马龙。吴佩如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有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佩如?你伫咧听否?”郑京的声音变得紧张,“你敢伫病院?我马上转去!”
“毋免...”吴佩如终于挤出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自己,“我...我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像是骨血中被植入的某种程序,无论她跑得多远,变得多么强大,只要一回到母亲身边,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形——那个永远不够好、永远不被选择的小女孩。
“你等我一霎,我十分钟就到。”郑京说完便挂了电话。
吴佩如把脸埋在膝盖里,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十二岁那年,父母离婚后,她跟着父亲生活了半年,直到父亲再婚。新妻子不愿意抚养前妻的孩子,于是她又被打包送回母亲家。
那天下午,父亲把她送到母亲公寓楼下,说“阿母想欲看你”,承诺晚饭后就接她回去。她信以为真,提着装满作业和衣服的小书包,敲响了母亲的门。
门开了,母亲却不在家。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看见客厅沙发上,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那是她最好朋友的父亲。
母亲看见她,并没有惊慌,只是随意披上一件外衣,走过来拿走她的钥匙。“你爸无欲娶你啊,从今以后你着伫遮跟我。”她说,语气中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
当晚,她真的没有等来父亲。
半夜,她发烧了,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在客厅打电话:“...无方便啦,恁某毋是伫咧怀疑?...后摆则讲啦...
第二天清晨,她的体温已经很高,母亲却因为前夜喝酒睡得很沉。她自己爬起来,走到母亲床边,摇着她的手臂说:“阿母,我歹势,我发烧啊。”
母亲睁开眼,不耐烦地挥手:“烦死啊,去食退烧药啦!”
她记得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试图倒水吃药,却因为手抖打碎了玻璃杯。碎片割伤了她的脚,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只看见鲜血混着清水在地板上蔓延。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医院,诊断为肺炎。邻居阿婆说,是她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和随后的倒地声,觉得不对劲才过来查看的。
母亲赶到医院时,面对医生的责备只是笑着说:“遮尔大汉啊,家己发烧都毋知影照顾家己。”
“佩如!”郑京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吴佩如抬起头,看见她急匆匆跑下来的身影。“按怎哭啊?”郑京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吴佩如靠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气息。“我只是...真艰苦。”她最终说。
“我知影,”郑京轻抚她的后背,“看你按呢,我心内嘛真艰苦。”她们静静地坐在楼梯间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楼上传来看护推着轮椅经过的声音,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伫咧写彼场母女和解的戏,”佩如终于开口,声音依然沙哑,“但是写袂出来。”
“为啥物?”
“因为...我毋知影真的母女和解是啥物款。”她诚实地说,“我毋知影啥物款的阿母会为着囡仔的发烧紧张,会伫病院陪伴暝尾,会...会选择自己的囡仔。”
郑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你阿母毋是坏心的侬,伊只是...无够额做好阿母。”
这句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吴佩如,是啊。母亲不是完全不爱她,只是那份爱永远不够——不够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不够让她把女儿的需要放在自己的前面,不够让她记住女儿差点死于肺炎,却能为儿子的普通发烧紧张到叫救护车。
“我想欲转去啊。”吴佩如说,站起身吴佩如说,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
“转去佗位?恁兜抑是病院?”
“转去写剧本。”吴佩如的眼神变得坚定,“我欲改写彼场戏。”郑京疑惑地看着她。
“毋是母女和解的戏,”吴佩如解释道,“是囡仔选择放抹阿母的戏。”
那晚,吴佩如把郑京送回家后,独自回到自己的公寓。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笔电。
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冷调的光,映照着她依然有些红肿的双眼。她打开剧本文件,删除了那场虚假的和解戏码,然后开始写全新的内容。
【内景。医院病房。夜】
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发着高烧。母亲坐在
床边,却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窗外。
女孩:(虚弱地)阿母...我会寒...
母亲:(不回头)忍耐咧,退烧了则袂寒啊。
_女孩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背,但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又缩了回来。
女孩:(自言自语)原来...无侬会当教我怎样被爱。
她写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冲进浴室呕吐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她看着自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从十二岁那场高烧中幸存下来的女孩——她不是靠着母亲的爱活下来的,而是靠着对那份爱的放弃。
吴佩如回到书桌前,继续写道:女孩从病床上爬起来,自己按了呼叫铃。当护士走进来时,她对护士说:
“护土阿姨,我会使家己一个伫遮。”
护士看了看背对着女儿的母亲,又看了看女孩,最终点了点头。
_女孩躺回床上,为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
晴。
【画面渐暗】
写完这行字,吴佩如合上笔电,走到窗前。夜空没有太多星星,只有远处便利店和槟榔摊的霓虹灯在闪烁。
她想起傍晚在医院,郑京离开前对她说的那句话:“有时候,放弃期待比坚持原谅更需要勇气。”
手机屏幕亮起,是郑京发来的讯息:“剧本写得怎样?”
吴佩如回复:“写完了。这次...是真的。”
窗外,一辆救护车鸣笛而过,红色的灯光划破夜空,像是某种警示,又像是某种释放。她站在原地,听着笛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