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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5章 强来的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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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初上的街巷,人烟稀少。
郑京选的那家小餐馆藏在一条安静的老街里,暖黃的灯光从木格窗棂透出,像一颗温润的琥珀,将外界的喧嚣与烦扰暂时隔绝。
吴佩如到的时候,郑京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看着菜单,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走过去,拉开椅子,木质椅脚与地砖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才将郑京从菜单的世界里唤醒。
“来啦?”郑京抬头,眼睛弯起来,像两瓣新月。她自然地伸手,覆上佩如放在桌面上略显冰凉的手背,轻轻握了握。“今日拍片顺么?”
“老样子。”佩如扯了扯嘴角,不欲多谈工作上的琐碎烦闷。她的目光落在郑京面前那本手写菜单上,心头莫名地一松。郑京总是这样,细心到让人鼻酸。
服务员过来点单,郑京流利地报着菜名,点到甜品时,她特地嘱咐:“杏仁茶搭碗粿就好,唔通(不要)加任何芒果酱,记牢哦,多谢。”她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饮食偏好。
服务员点头记下,转身离开。
佩如看着郑京,喉咙有些发紧。郑京记得,她所有过敏的东西,花生、部分海鲜,以及最严重的就是芒果。
每一次约会,郑京都会像这样,特地避开所有相关口味的菜品,甚至细致到连可能淋上芒果酱的甜品都会提前确认。这种被小心翼翼珍视的感觉,对佩如来说,陌生得如同异国听见的家乡语言那样温暖,却时常让她无所适从。
这份细心,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扌甬开了记忆的锁,那个关于芒果的、混合着惊恐与窒息感的夏日午后,蛮横地撞入脑海。
那年的夏天好像格外燥热,蝉鸣嘶哑得让人心烦。
家里老旧冷气机嗡嗡作响,制冷效果却有限。十二岁的吴佩如刚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看见客厅茶几上摆着几个金黄硕大的芒果,散发着浓烈的、甜腻的香气。
那是楼下阿婆送来的,说是老家亲戚自己种的。
母亲吴阿媚正拿着水果刀,利落地削着皮,金黄的汁水沾了她一手。她看见佩如,招了招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来来来,佩如,今仔日的芒果有够赞(很棒),阿母削给你呷。”佩如的小脸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细弱:“阿母……我、我不能吃,我会过敏……”
吴阿媚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乱讲!呷一点没关系啦。你就是体质太虚,欠锻炼!多呷几次,身体自然就适应了。”她将削好的一瓣芒果直接递过来,黄澄澄的果肉几乎要蹭到佩如的嘴唇,“呷下去,甜甜的,好呷啦。”
那浓郁的香气此刻在佩如闻来,如同毒气。她记得上一次不小心沾到一点芒果汁,手臂上起的那些又红又痒的疹子,以及喉咙发紧的感觉。她恐惧地摇着头,继续往后退:“不要……阿母,我真的不行……”
“吴佩如!”吴阿媚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只剩下一种混合着不耐和掌控欲的烦躁,“你是在咧(在)跟我唱反调是不是?阿母辛苦削的,你敢不呷?”她站起身,拿着那瓣芒果逼近,“就是因为你这么‘拍断’(胆小、脆弱),才会动不动就生病!听阿母的话,呷下去!”
佩如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母亲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看着那瓣越来越近的芒果,胃里一阵翻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呷!”吴阿媚失去了耐心,一手捏住佩如的下巴,另一手强行将芒果塞进了她的嘴里。甜腻的、带着纤维感的果肉被迫入口,佩如甚至来不及咀嚼,喉咙深处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可怕的痒意。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想将东西吐出来,却被母亲捂住了嘴。
“吞落去!(吞下去!)”几秒钟后,佩如开始感觉到皮肤像被无数细针扎刺,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她张大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声音。视野开始模糊,只能看到母亲那张带着愠怒和一丝……一丝近乎残忍的“为你好”的表情,在她眼前晃动。
“你……你是在装什么?”吴阿媚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慌乱。
佩如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意识涣散前最后的印象,是母亲终于丢开了手里的芒果,尖声叫着:“啊你是咧创啥(你在干什么)!怎么会这样啦!”然后是手忙脚乱找电话的声响……
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医生严肃的脸……她在病床上醒来时,浑身无力,手上打着点滴。吴阿媚坐在床边,看到她醒来,第一句话不是安慰,而是带着埋怨和疲惫:“你看你,就是这么麻烦。一点点芒果而已,搞到要进医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
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十二岁佩如,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感受、她的痛苦,在母亲眼中,不过是一种“麻烦”。她的身体边界,在母亲“为你好”的旗帜下,可以被随意践踏。
“佩如?佩如!”
郑京的声音将她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桌布边缘,指节泛白,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没事吧?”郑京担忧地看着她,抽出一张纸巾,倾身过来,轻柔地替她擦拭额角的汗,“脸色这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佩如看着郑京近在咫尺的、满是关切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照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倒影。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那个关于芒果的回忆太过沉重,也太过羞耻——羞耻于自己曾经那样无力反抗,羞耻于拥有那样一个母亲。“没……没事。”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接过纸巾,自己擦了擦,“纸巾,自己擦了擦,“可能有点累了。”
郑京没有追问,只是将温热的杏仁茶推到她面前:“呷看觅(喝喝看),热的,会较舒坦(会比较舒服)。”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一些记忆带来的寒意。
佩如看着郑京,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郑京给予的尊重和爱护,像一面镜子,照出母亲那种以爱为名的伤害,是多么的畸形和令人窒息。
而更讽刺的是,就在今天下午,她还在编剧工作室里,对着电脑屏幕,敲下那样一段台词:
【剧中剧脚本-场景:温馨小家夜内】
母亲(端着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到女儿床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囡囡,来,阿母熬了你最爱吃的海鲜粥,趁热呷一点。工作再忙,身体也要顾啊。”
女儿(感动地接过,眼泛泪光):“阿母……谢谢你。只有你最疼我。”
母亲(慈爱地抚摸女儿的头):“傻查某囡,跟阿母还言谢?快呷,呷饱才好睡觉。”
…
敲下这些字的时候,佩如内心一片冰冷麻木。她贩卖着虚假的温情,编织着无数人渴望的母女神话,仿佛用这种虚构的“完美”,就能填补自己内心那个巨大的、名为“母亲”的黑洞。屏幕上的母慈女孝,与她现实中刚刚经历的、母亲不经同意闯入她生活指手画脚的烦躁,以及此刻被回忆勾起的童年创伤,形成了尖锐而残忍的对比。
“甜品好吃吗?”郑京的声音打断了她对剧本的腹诽。佩如低头,看着碗里洁白软糯的碗粿,没有一丝不该出现的黄色。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的米香在舌尖化开。
“好吃。”她轻声说,是对郑京,也是对自己说。
然而,命运的戏弄总是不期而至。几天后,当佩如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公寓,发现母亲吴阿媚又来了。
这次,她不仅不请自来,甚至还下厨做了饭。餐桌上,赫然摆着一盘切好的,金灿灿的芒果。
“返来啊(回来啦)?”吴阿媚从厨房探出头,身上围着佩如的围裙,笑得一如记忆中那个午后,“快,去洗手,今仔日有甜粿仔,楼下阿婆送的,超级甜!阿母特地留给你呷的!”那熟悉的、甜腻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如同无形的触手,扼住了佩如的呼吸。
那个下午的恐惧、窒息、无助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她看着那盘芒果,又看向母亲那张堆着笑、却从未真正看见她痛苦的脸。这一次,她没有像童年那样恐惧地后退,也没有像面对剧本时那样麻木地忍受。
她只是站在原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拒绝:
“阿母。”她说,“我,不,呷。”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吴阿媚脸上的笑容僵住,转而浮现出那种佩如熟悉的、混合着被冒犯和不解的神情。
佩如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那盘刺眼的芒果,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将母亲可能爆发的指责、哭诉,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芒果香气,统统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不是胜利的快感,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细微的、却确实存在的——为自己划下界限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