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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素未谋面的“亲人” ...

  •   闷热裹挟着蝉鸣,一阵阵冲刷着窗户。

      吴佩如刚结束一个令人心力交瘁的剧本会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公寓。打开门的瞬间,一股陌生的、属于孩童的汗味与药膏混合的气息,夹杂在冷气中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客厅里,原本属于她的静谧领地被彻底侵占。一个约莫十来岁、身形瘦小的男孩蜷在沙发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脏旧的机器人玩具,眼神空洞地望着电视里吵闹的卡通节目。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偶尔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

      而她的母亲,吴阿媚,正背对着门口,用一种近乎谄媚的、甜腻的嗓音对那男孩说:“阿雄,看阿母给你买什么?糖仔哦,甜甜喔——”她手里举着一支棒棒糖,那姿态是吴佩如三十年人生里从未领略过的温柔。

      佩如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又猛地沉了下去。她站在玄关,鞋都忘了换,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是谁?”

      吴阿媚闻声回头,脸上那未褪的、对男孩的极致耐心,在转向女儿时迅速切换成一种混合着局促与强装镇定的表情。“啊,佩如你返来啊。”她站起身,试图用身体挡住那个男孩,“呷饱未?灶咖有剩饭,自己去温。”

      佩如没有动,目光越过母亲,死死钉在男孩身上。一个荒谬又清晰的预感在她脑中炸开。“妈,”她重复,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回避的尖锐,“我问你,他是谁?”

      吴阿媚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她搓了搓手,眼神飘忽:“就……就你阿弟啊。你爸爸……就是那个教书的,不是走了嘛?伊那边没人啦,这么细汉,放在福利院,恁北母仔心唔甘(你老妈我不忍心)……”

      “阿弟?”佩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哪来的阿弟?我爸只有我一个查某囝。他是你跟哪个男人生的?”她刻意用了尖锐的字眼,“而且,接回来?接回哪里?这里是我家,不是你的收容所!”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关于这个弟弟的存在,她只在几年前母亲一次醉酒后的絮叨中听过零星片段——那个男人嫌弃孩子发烧烧坏了脑子,母亲当时也自顾不暇,孩子便一直由生父抚养。如今生父罹难,这个本该存在于传闻中的“麻烦”,就这样被母亲一声不响地、强硬地塞进了她的生活。

      “你讲话有必要这么歹听吗?”吴阿媚的眉头竖了起来,“他是你老弟!同母异父也是亲的!现在伊没人倘依靠,我这个做阿母的不管,谁管?难道看着伊自生自灭?”

      “那你呢?”佩如往前踏了一步,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愤怒、不被看见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你当初怎么不管我?你喝醉酒错过我的家长会,逼我吃芒果吃到进急诊,随便把男人带回家当我透明!你现在来跟我讲母爱伟大?你的母爱是不是太会挑时辰、太会挑人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个十二岁的、在沙发上看到不堪一幕的自己;那个在急诊室里呼吸困难的自己;那个无数次被母亲用“我是你阿母”这块血缘的盾牌逼到角落、不得不一次次原谅的自己……所有幽灵都在这一刻附身,借她的口发出质问。

      吴阿媚被女儿连珠炮般的控诉噎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或许有瞬间的理亏,但那份理亏迅速被更习惯的蛮横与自我中心覆盖。“过去的事提它干嘛!阿母现在不是在补偿你?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补偿?用这种方式补偿?”佩如指着那个对周遭风暴毫无所觉,只专注舔着棒棒糖的男孩,“你问过我吗?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的女儿看待过?!”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是盘旋在她心底太久太久的疑问,是每一次被忽视、被伤害后最深切的困惑。为什么妈妈对别人、甚至对这个智力有障碍的弟弟,都能流露出那份她渴求不得的温情,唯独对她,总是夹杂着一种莫名的、近乎恨意的控制与冷漠?

      “妈!我唔系你的小孩?!”

      这一声呐喊,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在拥挤的、弥漫着陌生气味的客厅里回荡,仿佛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碎成一地寂静。

      吴阿媚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要命。它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水,将佩如所有的愤怒和期待都吞噬了进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电视机里卡通人物的嬉闹声,和男孩吮吸糖块发出的“啧啧”声,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佩如看到了。

      吴阿媚的目光,越过她,落回了沙发上的男孩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糅合了近乎虔诚的守护、一种扭曲的占有欲,以及……一种让佩如脊背发寒的、仿佛在看待自己私有物般的专注。那不像是一个母亲看儿子的眼神,倒更像是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一个空洞的灵魂找到了唯一的寄托,甚至……掺杂着一种将儿子视为“替代丈夫”的、病态的依恋。

      那一刻,佩如全都明白了。

      在她母亲那套混乱的价值体系里,儿子,哪怕是这样一个需要终身照顾的儿子,也是“自家人”,是能传承香火,尽管渺茫、是她晚年可以依靠,或许只是幻想的“根”。而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是泼出去的水,是索取和控制的对象,却从来不是需要被珍视、被平等对待的“自己人”。

      那种根深蒂固的、刻在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混合着母亲自身情感的空虚与对男性的畸形依赖,共同酿造了这杯苦酒。她吴佩如,从来就不是母亲情感版图上的首选,甚至不是必要的存在。她只是母亲在需要时提取现金、在空虚时彰显控制力的工具。

      沉默,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它无声地宣告:是,你是我女儿,但你永远无法像你弟弟那样,占据我生命的中心。因为你是个查某囝。

      佩如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先前的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嗖地一下泄了个干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她看着母亲走过去,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替男孩擦去嘴角的口水和糖渍,动作轻柔得刺眼。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门板隔绝了客厅的声音,却隔绝不了那锥心的认知。

      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外面传来母亲压低声音的、温柔的哄劝:“阿雄乖,呷饱未?阿母再去给你煮面面好唔好?”

      那声音,是她童年从未享有过的梦境。

      而她,三十岁的吴佩如,在这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家里,再一次感受到了十二岁那年被父亲送回母亲家、站在门口时的那种无家可归的茫然与刺痛。

      “妈,我也是你的小孩啊……”

      她在心里,又无声地说了一遍。这一次,不是质问,而是陈述一个永远不被对方承认的事实。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为那个从未被母亲真正“看见”过的小女孩,感到彻骨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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