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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羞耻的“私人物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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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佩如站在浴室门口,手里还握着刚脱下来的衬衫。水汽氤氲中,她看见吴阿媚正蹲在她的衣柜前,那个上了锁的抽屉被整个拉了出来,横亘在母女之间,像一道刚刚被撕开的伤口。
“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干涩。那个抽屉里,放着郑京店里最新款的几个情走取玩具,还有她们一起去参加性教育博览会时买的限量版扌安摩棒——粉色的,造型像一只蜷缩的猫咪,此刻正被吴阿媚捏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细端详。
“这啥物?”吴阿媚转过头来,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反而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好奇,“遮尔贵,一枝欲几千箍,你买遮的物件创啥?”
吴佩如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快步上前,一把夺过那只粉色扌安摩棒,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谁准你开我的抽屉?”
“啊你锁匙就囥伫花瓶内底,敢毋是欲予人开的?”吴阿媚站起身,拍了拍膝盖,语气稀松平常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如如啊,你一个查某囡仔,买遮的物件,敢会伤超过?”
“花瓶内底……”吴佩如重复着这句话,突然觉得可笑至极。那是她小学时藏日记本的地方,每一次被翻出来,她都换个地方,可吴阿媚总能找到。十几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已逃离,可这个母亲,这个永远不懂得边界为何物的母亲,依然在用强行的方式入侵她的生活。
她看着吴阿媚那张脸——五十多岁的人了,眼角的皱纹细密如网,可眼神里却还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就是这种天真,让吴佩如每一次的愤怒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又憋闷。
“出去。”吴佩如指着门口。
“我是你阿母欸,看一下是会怎样?”吴阿媚非但没走,反而一屁股坐在床上,拿起抽屉里另一个黑色的、形状更露骨的器具,“遮尔见笑的东西,你敢真正会用?”
“见笑”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吴佩如的耳朵。她猛地将手中的衬衫摔在地上:
“是啦!我用!我就是一个爱用‘见笑物件’的查某!你满足了无?”
空气凝固了一瞬。吴阿媚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手里的东西掉在床上。可下一秒,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委屈和指责的表情又回到了她脸上。
“你按呢对阿母说话?”她眼圈一红,“我艰苦饲你大汉,你现此时赚有趁,买遮的乌白物,敢袂见笑?”
艰苦饲你大汉?
吴佩如听着这句话,胃里一阵翻搅。多少个夜晚,吴阿媚醉醺醺地回家,是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煮好稀饭,等来的却是母亲搂着不同男人进门的身影。
艰苦?
到底是谁比较艰苦?
记忆像猝不及防的潮水,将她卷回那个闷热的夏日。
十二岁,她刚上国中。某个周末从父亲那里被送回来,家里静悄悄的。她以为没人,便在自己那个用阳台隔出来的小房间里换衣服。窗帘只拉了一半,阳光斜斜地照进来。
她刚脱下校服衬衫,衤果露的脊背感受到阳光的温度。突然,窗帘“哗啦”一声被全部拉开。吴阿媚站在窗外——那个阳台连通着客厅和她的房间——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身材无?喔,佩如。”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轻快,“敢无穿内衣?欲予啥人看?”
她惊恐地抱住胸口,蹲下身。窗外是隔壁栋楼的窗户,她甚至能看到对面人影晃动。
“妈!门关起来!窗帘拉起来啦!”她尖叫。
吴阿媚却笑得更开心了,她甚至回头朝客厅喊:“阿发啊,你来看看,阮查某囡敢袂??”
客厅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讪笑。
那一刻,吴佩如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羞耻感不是火辣辣的,而是冰冷的,从脚底一路冻到头顶。她死死地盯着母亲那张笑得灿烂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赋予她生命的人,正在以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享受着她的窘迫与痛苦。
回忆与现实重叠。眼前这个拿着她最私密物品、质问她“敢袂见笑”的母亲,和十二岁时那个强行拉开窗帘的母亲,面目逐渐重合。
她突然失去了所有争吵的力气。
吴佩如一言不发,蹲下身,开始将散落在地上的、床上的那些玩具一件一件捡起来。粉色的猫咪,黑色的器具,还有一对毛茸茸的手铐,是郑京送她的生日礼物,开玩笑说让她“锁住烦恼”。
她把这些东西重新放回抽屉,推进去,上锁。然后,她拿起床头柜上的钱包和手机,转身就往外走。
“你欲去佗位?”吴阿媚在她身后喊。
吴佩如没有回头。她用力甩上大门,将那声音隔绝在身后。
下楼,骑上她那辆旧的机车,催动油门。台南的风裹挟着湿热的气息扑在脸上,稍微吹散了些许胸口的窒闷。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直到那个熟悉的、散发着柔和粉光的招牌出现在眼前——“月光爱丽丝”。
郑京的店。
她停好车,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玻璃窗看向里面。
郑京正站在柜台前,和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神情局促的女人说话。郑京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落在颈边。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正微笑着向那位女士解释着什么。
吴佩如听不见,但她能猜到。郑京的声音总是那样,平和,坚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看着那位女士从最初的紧张不安,到慢慢放松,最后甚至露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接过那个小盒子,小心地放进包里。
这就是郑京的“国度”。一个在大多数人眼中充满情色与日爱昧的地方,却被她经营成了一个充满科学、尊重与理解的“课堂”。吴佩如曾经嘲笑她是个“情趣布道者”,郑京却认真地说:“佩如,性不可耻,无知和偏见才可耻。”
那位女士离开了,店里暂时空了下来。郑京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吴佩如。她愣了一下,随即推开玻璃门,朝她招手。
“佩如?伫外口创啥?紧入来。”
吴佩如走过去,脚步有些沉。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氛气味,是雪松混合着一点白麝香。
“欲呷咖啡无?”郑京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引着她往柜台后面的小休息区走,“今仔日有新的豆子。”
吴佩如没说话,任由她牵着。在“爱丽丝”,在这个被郑京气息完全包裹的空间里,她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看着郑京熟练地操作手冲壶,热水注入咖啡粉,升起白色的雾气,氤氲了她侧脸的轮廓。
二十五岁的郑京,比她小五岁,却常常显得比她更成熟,更稳固。她有一个会记得彼此生日的父亲,一个会和她一起逛街买衣服的母亲。那种健康的、有回应的爱,滋养出了郑京骨子里的从容与自信。这是吴佩如永远无法企及,又深深被吸引的东西。
“怎样?”郑京将一杯冲泡好的咖啡推到她面前,眼神温柔地探寻,“你面色无?。”
吴佩如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她该怎么开口?说她的母亲又一次闯入了她的领地,翻出了她们一起挑选的、象征着她们之间亲密与欲望的物件,并用最肮脏的词汇玷污了它们?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无啥物。只是……厝里真热。”
郑京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追问。她太了解吴佩如,了解她那看似强硬的外表下,藏着多么脆弱和不堪一击的内里。她也了解那个像幽灵一样盘旋在吴佩如生命里的母亲。
“热就伫遮坐一下。”郑京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我刚欲关门矣。”
就在这时,店门又被推开,风铃清脆作响。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红着脸,怯生生地探头进来。
“请问……遮敢有卖……那个……”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
郑京立刻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那种专业而令人安心的微笑。
“欲找啥物?免细利,入来讲。”她迎上去,语气轻松自然。
吴佩如坐在原地,看着郑京耐心地引导那个女孩,从最初的语无伦次,到慢慢说出“想买给男朋友的安全套,但不知道尺寸和禾中类”,郑京便开始温和地讲解起来,从材质、厚度到注意事项,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一样平常。
女孩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眼神里充满了获知的专注。
吴佩如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浓郁的苦味在舌尖蔓延,然后回甘。
在这个狭小却明亮的空间里,欲望不是可耻的,探索不是下流的。它们像呼吸一样自然,像这杯咖啡一样,可以坦然地被品尝。
而就在几条街之外,她的公寓里,她的母亲正守着一室狼藉,守着她那套根深蒂固的“见笑”观,并将此视为对她的“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那个被母亲触摸过的粉色□□,她大概不会再用了。就像十二岁那年被强行拉开窗帘后,她很多年都无法在有任何光线的地方换衣服。
有些东西一旦被粗暴地闯入,就留下了难以祛除的气味。那不是清洁剂可以洗掉的,它渗透在记忆的纤维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一种羞耻的“遗产”,代代相传。
她看着郑京送走那个千恩万谢的女孩,转身朝她走来,眼神里带着无需言说的懂得和疼惜。
吴佩如忽然很想哭。
她也忽然,非常、非常地想抱住眼前这个人。这个试图用知识和感性,去对抗一整个“庞大而扭曲”的世界的,她的爱人——郑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