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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

  •   夏末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麦芽糖,裹挟着凤凰木残花的腥甜和柏油马路蒸腾的热气,沉沉地压在胸口。女人提着一袋从全联买回来的速食和啤酒,拖着被剧本会议榨干的身躯,一步步挪向自家公寓。

      钥匙刚嵌入锁孔,她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门锁转动的手感过于顺滑,仿佛刚刚被人用过。她心头一紧,猛地推开门。

      冷气的凉意扑面而来,与之同时闯入感官的,还有电视里嘈杂的乡土剧对白,以及一股熟悉的、廉价的茉莉花香水味。

      她的母亲,吴阿媚,正舒舒服服地窝在客厅那张她省吃俭用三个月才买下的懒人沙发里,手边摊着她珍藏的、舍不得吃的进口薯片,脚边还丢着几个捏扁的啤酒罐。

      女人的脑子“嗡”地一声,有瞬间的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你按怎会来?(你怎么会来?)”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吴阿媚闻声转过头,脸上没有丝毫闯入他人领地被抓包的不安,反而像是空缺已久的女主人,用带着嗔怪的语气说:“转来啊哦?如如啊,你这个锁毋好开呢,阿母弄了真久。(回来了哦?你这个锁不好开呢,妈妈弄了好久。)”她用的是闽南语,那种黏连的、仿佛自带撒娇效果的腔调,吴佩如听了三十年,此刻只觉得像藤蔓缠上脖颈。

      佩如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客厅。她的剧本稿被随意地放在茶几上,上面似乎还沾着油渍;她收藏的蓝光碟被翻得有些凌乱;最重要的是,她明明把备用钥匙藏在了玄关盆栽的底部……

      “你……是安怎入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她换成了国语,语气更冷,试图筑起一道防线。

      吴阿媚抓起一片薯片,咔嚓咔嚓地吃着,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阳台:“你阳台彼仙电火,下面不是有一支钥匙?你自细汉就爱藏物件,藏来藏去还是彼几所在。(你从小就很爱藏东西,藏来藏去还是那几个地方。)”

      佩如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连她自己有时都会忘记钥匙的具体位置,她的母亲,这个七年來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联系多半是为了要钱的女人,却总能精准地找到它,如同撬开她辛苦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堡垒。

      她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啤酒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走到茶几前,一把抓起自己的剧本稿,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碎屑,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怒火。

      “你到底欲创啥?(你到底想干什么?)”

      吴阿媚终于放下了薯片,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瞬间褪去,切换成了佩如无比熟悉的模式——一种混合着委屈、可怜和无助的表情。她站起身,试图去拉女儿的手,被佩如猛地甩开。

      “如如啊……”她的眼眶说红就红,“阿母是真正无步啊(妈妈是真的没办法了)……伊彼个查某(他那个老婆),带人来找我,讲厝是伊的,将我赶出来,我衫仔裤拢无提,钱嘛拢总无去……(他那个老婆,带人来找我,说房子是她的,把我赶出来,我连衣服都没拿,钱也全都没了……)”

      佩如冷冷地看着她表演,内心一片麻木。又是这样。同样的剧本,在不同的男人身上,演了无数遍。被正宫发现,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然后,来找她这个唯一的“查某囝”。

      “所以?”佩如打断她,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你又欲来遮(又来这儿)?欲跟我讨钱?(要跟我讨钱?)”

      “毋是啦!佩如,你莫按呢讲(不是啦!佩如,你别这样说)……”吴阿媚的眼泪像开了闸,“阿母是真正无所在通去(妈妈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了)……你是我生的,你敢欲看我去困路跛(你是我生的,你难道要我去睡马路)?我保证,等我找到头路,赚着钱,就紧离开……”

      “你保证?”佩如嗤笑一声,那笑声又干又冷,像是在沙漠里摩擦的石子,“七冬前(七年前),你嘛是按呢保证。后来提着我帮你存的三个月房租,走去跟彼个姓林的做生理,结果呢?钱了了,人嘛无去啊。(后来拿了我帮你存的三个月房租,跑去跟那个姓林的做生意,结果呢?钱花光了,人也跑不见了。)”

      被戳中痛处,吴阿媚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彼当时是阿母无细腻(那时候是妈妈不小心)……是伊骗我!佩如,阿母知影你辛苦,你一个人拍拚(你一个人打拼)……但是阿母……”

      “你知影我辛苦?”(知道我辛苦)佩如猛地抬高了声音,积压了一天的疲惫和此刻的愤怒一起爆发,“你知影你三不五时(时不时)就来一通电话,讲你欲死了,讲你无钱了,我遮(这里)几千,遐(那里)几千,寄予你(寄给你)?你敢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我无彼几千块,我敢会当(我能不能)过得去?我敢欲去死(我是不是要去死)?!”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里演员浮夸的哭喊声,显得格外刺耳。

      吴阿媚被她的爆发震住了,瑟缩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回沙发上,用手捂着脸,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

      “我知……我知我毋是好的阿母(我知道我不是好妈妈)……我对你毋住(我对不起你)……但是佩如啊,除了你,我犹有啥人通靠(我还有谁可以靠)……”

      佩如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生下她的女人在她面前哭泣。胸腔里翻涌着恶心、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习惯性的酸软。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在打了她或者忘了去开家长会后,抱着她哭,说“阿母只有你啊”。

      那种被需要、被捆绑、又被肆意伤害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茉莉花香和薯片油腻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荒凉的疲惫。

      她不再看母亲,弯腰拎起地上的购物袋,沉默地走向厨房。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把啤酒一罐罐塞进冰箱,冰冷的触感暂时冻僵了指尖的颤抖。然后,她听到客厅里,母亲吸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声音:

      “佩如啊……你写的这出剧,足好看的(你写的这出剧,很好看的)……内底的阿母,真正是世间最好的阿母……”

      吴佩如握着冰箱门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写的那个“世间最好的阿母”,会为女儿熬粥,会无条件支持女儿的梦想,会笨拙又真诚地说“妈妈爱你”。

      而现实里,她的母亲,正侵占着她的沙发,吃光她的存粮,用眼泪和血缘,一遍遍勒索着她所剩无几的生活和情感。

      冰箱的冷气呼呼地往外冒,她却觉得后背渗出了黏腻的汗。

      这一刻,她知道,她的安宁,再一次,被不由分说地、彻底地入侵了。而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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