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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4章 吴卓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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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烈阳,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挂在灰白的天上。
吴佩如刚从一间位于郊区的孤儿院出来,指尖还残留着孩子们柔软小手的触感,以及分发礼物时彩色包装纸的窸窣声。那些渴望关注的眼神,单纯而直接,反而让她那颗被现实磨得粗粝的心,感到一种无措的平静。
公益活动的喧嚣散去,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她没有径直返回市区的公寓,那个母亲离去后更显空旷的巢穴。方向盘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拐上了通往乡下的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
母亲带着弟弟,就住在乡下那栋老旧的三合院祖厝里。
车停在斑驳的红砖墙外。厝边几丛野草枯黄,在风里抖索着。她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隔着车窗望着。记忆里,这栋房子总是热闹的,阿公阿嬷在时,有炊烟,有笑语。如今,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生气的沉寂。
一个邻居阿婶挎着菜篮经过,认出她,热情地打招呼:“是佩如哦?返来看你阿母喔?你阿母真不容易,一个人照顾那个囡仔。”
佩如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是啊,不容易。所有人都觉得她母亲,吴阿媚,为一个智力障碍的儿子牺牲奉献,伟大而凄凉。那她吴佩如呢?那个被母亲同样“不容易”地养大的女儿,所承受的一切,就活该被遗忘吗?
她最终没有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她怕看见母亲看向弟弟时,那种专注的、带着病态占有欲的眼神,那会让她再次窒息。
鬼使神差地,她绕到了祖厝后头,一栋更显破败的矮房前。这里曾住着一位远房亲戚,按辈分,她该叫姨婆的,是位老护士,几年前过世了。印象里,母亲年轻时,常与这位姨婆走动。
矮房如今无人居住,门锁锈蚀。旁边一间小储藏室的门却半开着,里面堆放着蒙尘的旧家具。她的目光被角落一个眼熟的藤编箱子吸引——那是母亲年轻时用过的。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走过去。箱子没锁,打开来,是些泛黄的旧衣物,散发着樟脑和时光混合的味道。衣物底下,压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裹。
解开油布,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尺寸的旧衣,布料柔软却已脆弱。衣服上面,放着一本薄薄的、册页泛黄卷边的母婴健康手册。
她翻开手册。母亲的名字,吴阿媚。出生婴儿姓名栏,用蓝黑墨水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吴卓烯。
卓烯?她从未听过的名字。
手册记录很简单,出生体重、身高,一次常规的回诊记录。然后,就没了。仿佛这个孩子的生命,只存在过那么短暂的瞬间。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被尘封的猜测浮上心头。母亲……在她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
她拿着手册,快步走向村里还开着一间小杂货店的堂叔家。堂叔年纪大了,记忆却像村口的古井,深不见底,藏着许多旧事。
她递上手册,指着那个名字:“叔公,这个吴卓烯……是咩?”
堂叔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看了半晌,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叹了口气,用带着浓厚乡音的闽南语,絮絮叨叨地揭开了那段往事。
“是你阿兄啦……比你早两年出世。你阿母怀他时,就跟你阿爸吵不停,怀疑不是吴家的种……生下来倒是个白胖的男丁,取名卓烯,希望你阿母能心心相系‘念着’这个家……”
“那时候你阿母贪玩,性子野,卓烯还没满百日,她就偷偷抱出去,跟一群七少年八少年去隔壁庄打牌。哪知道……那间厝里有人在场‘吃药’,警察临检,场面真混乱,走闪的时候,不知谁推挤,撞到你阿母,卓烯……细汉囡仔,哪禁得起这样撞……”
老护士姨婆当时就在场,后来跟亲戚提起,都摇头叹气,说那孩子送来时,小小的身子都凉了。
“那你阿爸……”堂叔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残酷,“你阿爸当时,怕不是也有私心。他从心里就认为孩子不是他的……那次聚众赌博,有人说是你阿爸去举报的。真假不知啦,但警察来得那么准……唉,造孽啊……”
佩如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举报?父亲?那个后来在地震中为救学生而牺牲,仿佛带着一丝悲壮英雄色彩的父亲?
她想起母亲这些年对弟弟那种近乎偏执的、扭曲的占有和保护。那不是爱,那是赎罪,是对那个早夭的、未曾好好爱护的儿子的疯狂补偿。而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沉默底下,竟然藏着如此阴暗的猜忌和可能间接害死自己骨肉的狠绝?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堂叔,怎么开车回到市区的。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台南的街市温暖而有人间烟火气,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最终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弟弟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没有迂回,直接对着话筒,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妈。我今天回祖厝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有弟弟不安的哼唧声。
“我看到了……卓烯……哥的健康手册。”
长久的、死寂的沉默。佩如甚至能听到母亲那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我也知道了他怎么没的。还有……爸当时举报的事。”她一字一句,像在冰面上凿洞,“你都知道,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
电话那头,母亲吴阿媚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崩溃,反而是一种被漫长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疲惫到极致的平静。
“嗯。”只有一个音节。
佩如的怒火像被泼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荒凉。
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知道丈夫的猜忌,知道那场混乱的源头可能来自丈夫的举报,知道自己的疏忽间接导致了儿子的死亡……她背负着这一切,沉默地活了下来,然后,将她所有扭曲的、无处安放的情感,变本加厉地投射到女儿身上,以及那个需要她“赎罪”的儿子身上。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佩如想问为什么还能和父亲维持表面的婚姻直到她小学?为什么从不反抗?为什么把所有的恨和不如意都转嫁给她?为什么能对那个男人的死亡如此冷漠?为什么……能对她这个女儿如此残忍?
但她问不出口了。所有的问题,在那个沉重的“都知道”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母女俩隔着电话线,陷入一种比争吵更可怕的、洞悉一切真相后的死寂。
许久,佩如轻轻地、近乎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抬起头,望向漆黑无星、仿佛深不见底的夜空。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答案,没有神明,没有所谓的公平。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愤、委屈、荒谬和替那个早夭兄长不值的情感,猛地冲上喉头。她对着那片虚无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积压了三十年的质问:
“吴卓烯——!”
声音在夜空中飘散,没有回音。
她喘着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她像是在问那个从未谋面的哥哥,又像是在问这该死的、无法选择的命运,更是在问她自己:
“你也不想来到这个家,对不对?”
“凭什么是我?”
凭什么活下来承受这一切的,是她?凭什么被忽视、被伤害、被索取、在原生家庭的泥沼里挣扎求生的,是她?
夜空沉默着,给不了她任何回答。只有城市的夜风,呜咽着,吹向更深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