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当她真正到来的那一刻 ...
-
灯光骤亮,刺破黑暗,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将她最隐秘的伤痕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掌声如潮水般涌向舞台致谢真正的吴佩如。
她站着,手里握着冰凉的话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巨大的荧幕上,电影《当她来的那一刻》的最终字幕正在缓缓滚动——那个由她亲手书写、掺杂着真实成长与虚假和解的故事,结束了。
导演在一旁慷慨激昂,感谢着编剧“深刻而动人的笔触”。每一个赞美词,都像是一根细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台下的观众面容模糊,他们的感动,是基于她精心粉饰的悲剧,这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佩如,请问是什么灵感,让您创作出这样一部关于母亲和女儿关系的作品?”一个记者的提问将她拉回聚光灯中心。
灵感?
记忆的碎片如同海啸般轰然砸下。
她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家门口,看着沙发上纠缠的身影,母亲吴阿媚回头那漫不经心的一瞥。
她听见救护车的尖鸣,喉咙因芒果过敏而肿胀窒息,母亲在旁边抱怨:“你就是体质太弱,多吃几次就好了。”
她感受到那个雨夜,母亲留下信决然离去,只为了那个需要她“全身心奉献”的儿子,空荡荡的公寓里,只剩下她砸碎一切后,握着那张泛黄合照的、颤抖的自己。
血亲是斩不断的锁链,家是抛不开的牢笼。
她曾以为,将这一切写成剧本,就能找到答案,或者至少,找到一个体面的出口,来承接它。
可她错了。
话筒传到了她的手中,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全场寂静,等待着“创作者”的完美答案。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我……”声音透过麦克风放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挣扎——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被母亲控制的时刻,窒息感从胸腔升起。她该说什么?重复剧本里那些虚假的感悟?告诉所有人“爱与包容是最终的答案”?
不。那是对她三十年人生的背叛,是对那个在急诊室里恐惧颤抖的“小佩如的背叛”。
聚光灯像拷问灯,汗水从额角滑落。她看到台下,郑京站在角落,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片能接纳所有风暴的海。她们已经分开,因为佩如知道,自己内心那座关于家庭的废墟,尚未清理干净,无法承载另一份健康的爱。
母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查某囝,离了家,你什么都不是。”
是啊,她一直背负着种种,好累。她恨母亲的刻薄、控制与抛弃,却又可悲地渴望着一丝来自母亲的、真正的认可。这种撕裂,几乎将她撕碎。
可是离开你,我起码是我自己。
解脱——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她内心深处破土而出。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目光不再闪躲,直直地望向那片虚无,也望向自己的内心。
“这部电影……”她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是我曾经试图与过去和解的产物。但直到站在这里,我才明白,有些伤痕,不需要强行愈合;有些关系,无法达成和解。”
台下响起细微的骚动,导演在一旁露出错愕的表情。
“真正的‘当她来的那一刻’,或许并不是指母亲闯入我生活的那个瞬间,”她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敲打出来,“而是指,当我内心那个真正独立的自己,终于到来的这一刻。”
“我不再等待一句道歉,也不再奢求一个完美的家庭幻影。我接受我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我接受我拥有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我接受……我就是在这种水土不服的爱里,挣扎着长大的。”
新生——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仿佛看到了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年幼的自己。她在心里对那个小女孩轻声说:“够了,不必再原谅,不必再忍让。我们可以,带着这些伤,继续往前走。”
重负,在那一刻悄然滑落。
她没有看郑京,但她知道,她正在看向一个新的方向。不是回头,不是驻足,而是向前。
“这部电影的结局,是虚构的。”她最后说道,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其微小的、释然的弧度,“而我的人生,从此刻,才真正开始书写第一个句子。它的开头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微微鞠躬,然后在或震惊、或不解、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从容地走下了舞台。
走出剧院,晚风扑面而来。霓虹灯点亮了熟悉的街巷,远处传来摊贩用闽南语的吆喝:“呷饱未?”
她深吸一口气,肺叶充满了自由的味道。
那座山,依然在。
但她不再是被压在山下的孙行者,她成了愚公,开始学习如何与“山”共存,甚至,将它变成自己风景的一部分。
当“她”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万水千山,独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