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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2章 她的告别 ...


  •   台南的清晨,吴佩如在一片狼藉的寂静中醒来,头痛欲裂。昨夜的争吵像一场飓风,刮过之后,留下满地碎屑和一种空洞的回响。

      客厅里,没有母亲吴阿媚惯常弄出的、刻意彰显存在的锅碗瓢盆声,安静得反常。

      她扶着门框,视线落在餐桌一角。那里,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

      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她走过去,手指有些发僵地拿起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佩如:

      妈走了。去照顾你弟弟了。他那个样子,离不了人,比你需要我。

      你长大了,有体面工作,能写戏,赚大钱,不需要我这个老母了。我以前那些事,是妈不对,但哪个做母亲的不是为儿女好?你永远都是我的查某囝。

      别找我。照顾好自己。

      母字」

      字迹有些潦草,是母亲一贯的风格。寥寥数语,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吴佩如的神经。

      不需要她了?

      为她好?

      为她好,所以在她十二岁时当着她的面和陌生男人纠缠?为她好,所以强迫她吃下会让她休克的芒果,骂她脆弱?为她好,所以一次次把她的私人领域践踏在脚下,把她的感情、她的尊严,都当成可以随意处置的垃圾?

      七年了。从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开始,母亲就像一枚不定时炸弹,随时会闯入她的生活,索取、抱怨、操控,然后在榨取完她的精力和金钱后,又像阵风一样消失,直到下一次需要她的时候。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吗?为了那个智力永远停留在童年的儿子。

      一股混杂着巨大解脱和更深重抛弃感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她需要她?不,她从来不需要这样一个母亲!是她,是吴阿媚,需要她这个女儿,需要她的钱,需要她的存在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母亲”!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冲破喉咙。吴佩如猛地挥手,将餐桌上的杯盘、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全部扫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她像一头困兽,疯狂地砸着视线里的一切——椅子、茶几上的摆件、书架上的书……所有带着母亲痕迹,或者仅仅是因为存在于这个空间而碍眼的东西。

      她要把这一切都毁掉!把那个女人留下的气味、影子、控制,全都清除出去!

      直到筋疲力尽,她瘫坐在一片废墟之中,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板上的碎屑,忽然定格在沙发底下露出一角的旧相框。

      她爬过去,颤抖着手将它拖出来。是那种老式的、木质镶边的相框,玻璃已经裂了,像蛛网般覆盖在照片上。

      照片里,是大概五六岁的吴佩如,被年轻的吴阿媚抱在怀里,站在赤崁楼前。小佩如笑得见牙不见眼,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而那时的吴阿媚,脸上还没有被生活磨砺出的刻薄和风霜,她看着镜头,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腼腆的温柔。

      那一刻,所有强撑的愤怒、伪装的坚硬,土崩瓦解。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她紧紧攥着那个破碎的相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喉咙里发出幼兽般呜咽的、破碎的哭声。不是为了母亲离去,而是为了照片里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地爱着、依赖着母亲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早已死在了无数次被辜负、被伤害的瞬间。

      这滴泪,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虚假的曾经。

      隔日,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吴佩如独自一人去了安平郊外的墓园。

      生父的墓碑很干净,照片上的男人眉目温和,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儒雅。她对他感情复杂,有童年被“抛弃”的怨,也有他死后才慢慢理解的、属于成年人的无奈。他为了保护学生而死,像个英雄,却留给女儿一个更加混乱的世界。

      她买了一瓶台湾啤酒,放在墓碑前,自己则开了另一罐,席地而坐。

      “阿爸,”她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走了。又走了。”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

      墓园很静,只有风吹过相思树的沙沙声。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当年没有把我送回去,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可能……你们……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当父母。”

      她又灌了一口酒。

      “我很累,阿爸。我真的……很累。”她把头轻轻靠在冰冷的石碑上,仿佛能从这无生命的物体上汲取一丝力量。“她总觉得我长大了,不需要她了。她从来不知道,我早就‘长大’了,在她第一次错过我小学的家长会,在她第一次带陌生男人回家,在她逼我、讨厌我、害我差点死掉的时候……我就不得不长大了。”

      “她只看得见弟弟需要她,因为弟弟永远长不大。而我……”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而我学会了自己长大,就成了原罪。”

      她在墓前坐了很久,说了很多平时绝不会对人言的话,关于母亲的,关于郑京的,关于她那个可笑的、描绘完美母女的剧本。直到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寂静。是个陌生的号码,但显示来自台北。

      她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喂,你好。”

      “佩如吗?我,李导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兴奋的中年男声,是之前合作过一部短片、正在筹备长片的导演。

      “李导,您好。”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李导的声音拔高了几度,“我们的剧本……准确来说是你的剧本啦,《当她来的那一刻》初步入选下一届金马创投了!评审很看好这个母女题材的深度!佩如啊,你这本子写得好,写得真!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机会来了!”

      吴佩如握着手机,一时有些怔忡。金马创投?她那个充满了痛苦、讽刺和自我剖白的剧本?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

      “吴大编剧?喂?佩如?你在听吗?”李导在那边催促。

      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潮湿空气,缓缓站直身体。

      “我在听,李导。”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坚定,“恭喜。我们……好好准备。”

      挂断电话,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

      “阿爸,我走了。”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墓园的台阶。雨渐渐大了,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那个名为“家庭”的大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上,母亲的离去,并非解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背负。但就在刚才,在父亲的墓前,在接到那通电话的瞬间,她似乎摸到了一条缝隙,一条或许能让她喘口气,甚至……凿开一线光的缝隙。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走出去,但至少,她还没有被彻底压垮。

      雨中的吴佩如,轮廓模糊,街景倒退。
      她独自走着,背影在迷蒙的雨幕里,显得既孤单,又透着一股挣扎求生的、倔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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