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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1章 路要自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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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的夜,带着咸湿的气息和霓虹灯的喧嚣,一同渗入窗棂。
吴佩如站在自家公寓楼下,仰头望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胃里却像塞了一块冰。那是郑京来了的信号,也是母亲吴阿媚正在“表演”的舞台。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是记忆中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味道。母亲系着那条印有“台南最美”的俗艳围裙,正端着一条清蒸鱼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回来啦?快去洗手,阿京也刚到,菜都是她帮忙打的下手咧!今仔日煮了你最爱吃的麻油鸡哦。”
郑京站在一旁,对佩如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略带无奈的笑容。她显然是被“突击”请来的。
佩如的目光扫过餐桌——丰盛得过分。麻油鸡、红烧蹄髈、清蒸鱼、炒山苏……这不像家常便饭,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
“妈,你这是做什么?”佩如的声音干涩。
“没啊,阿京平时那么照顾你,请她来家里吃顿便饭,不是应该的吗?”吴阿媚放下鱼,用围裙擦着手,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郑京身上扫视,“阿京啊,听佩如讲,你家是开公司的哦?规模很大吧?你一个查某囝家,自己出来开那个……哦,‘店’,你爸妈没意见哦?”
来了。佩如的心沉了下去。
郑京倒是从容,夹了一筷子山苏,笑笑:“阿姨,我爸妈尊重我的选择。卖情趣用品也是正当生意,帮大家认识自己的身体,没什么不好。”
“是啦是啦,现在年轻人想法新潮。”吴阿媚干笑两声,给郑京夹了一大块蹄髈,“不过啊,女人终究还是要有个依靠。像我们佩如,写剧本看起来风光,其实不稳定啦,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收入,还要我这个老母接济她咧……”
佩如捏着筷子的指节瞬间泛白。母亲又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一边示弱,一边贬低她,同时向郑京展示她这个“母亲”的“付出”与“不易”。
“妈!”佩如打断她,“我什么时候要你接济了?是你……”
“我怎样?我歹命啦!养你这个查某囝这么大,现在连讲句话都不行哦?”吴阿媚眼圈一红,变脸比翻书还快,“阿京,你评评理,我做这桌菜,手都烫到了,还不是希望你们好?”
郑京在桌下轻轻握住佩如紧绷的手,对吴阿媚说:“阿姨,佩如很独立,也很优秀。她的剧本写得很好。”
“写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哦?”吴阿媚撇撇嘴,又转向郑京,“阿京,你家底厚,可能不懂我们这种普通家庭的难处。佩如她爸死得早,留下一点债务,还不是我这个做老母的辛苦做工帮她还……唉,讲这些干嘛,吃饭吃饭。”
债务?佩如浑身一僵。那笔债,分明是她这些年偷偷兼职,一分一厘攒下来还掉的!母亲不仅没有分担,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具体数额,此刻却拿来当作她“伟大母爱”的佐证。
记忆的潮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也是这样的饭桌,童年时,每次母亲醉酒晚归,或者因为某个男人的事情对她发脾气、甚至失手打她之后,第二天,餐桌上总会摆满这样“赎罪”的菜肴。母亲会逼她吃下,然后用一种混合着愧疚和强势的语气说:“吃啊,妈妈最爱你了。昨天是妈妈不对,原谅妈妈好不好?”
那些油腻的食物堵在喉咙口,像无法消化的屈辱和愤怒。她必须吃下去,必须说“原谅”,否则就是“不孝”,就是“不懂事”。
此刻,母亲的声音与回忆重叠:“佩如,吃鱼啊,妈妈特意给你蒸的。阿京,你也吃,别客气。”
佩如看着碗里那块雪白的鱼肉,胃里一阵翻搅。她猛地放下筷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饱了。”
“才吃几口就饱了?你是不是又在减肥?我就讲你们这些查某囝,为了漂亮连身体都不要……”吴阿媚絮絮叨叨。
“不是减肥!”佩如抬起头,直视着母亲,“是恶心。”
饭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车流声隐隐传来。
吴阿媚的脸色变了:“你讲什么?我辛辛苦苦做的饭菜,你讲恶心?”
“我恶心的不是饭菜!”佩如的声音在发抖,“是你!是你每一次伤害我之后,就用这一桌菜来逼我原谅你!好像只要吃了这顿饭,你之前做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妈,这招你用了二十年,还不腻吗?”
“我……我做什么了?我生你养你,给你吃给你穿,哪一点对不起你?”吴阿媚也站了起来,声音尖利。
“你翻我的东西!你逼我吃会过敏的芒果!你在我换衣服的时候拉开窗帘!你随便把男人带回家!你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就擅自决定我的人生!” 佩如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还有弟弟!你问都没问过我,就把他接回来!你眼里只有儿子,那我呢?妈,我也是你的小孩啊!”
她几乎是嘶吼出最后一句,那个在心里问过,却只得到沉默的问题。
吴阿媚被女儿的爆发震住了,但随即,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恼羞成怒浮现在脸上:“你……你这是在跟我算账哦?好啊,翅膀硬了,会跟你老母大小声了!是不是她教你的?”她猛地指向郑京。
郑京站起身,平静却坚定地说:“阿姨,佩如有她自己的感受和记忆。没有人能教她这些。”
“你们……你们两个……”吴阿媚指着她们,手指颤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是为自己的委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带坏了我女儿!好好的男人不要,非要跟一个卖生歹直器的女人在一起!丢人现眼!”
“啪!”
一声脆响,不是巴掌,是吴佩如将面前的瓷碗狠狠摔在了地上。白色的碎片四溅开来,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也像她终于彻底斩断的、对母爱的最后一丝幻想。
世界安静了。
佩如喘着粗气,看着母亲惊愕而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吴阿媚,你看看你自己。你的人生一团糟,婚姻失败,靠讨好男人和勒索女儿过日子。你凭什么来指点我的人生?又凭什么来侮辱郑京?”
她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话:
“从我的家里,出去。”
说完,她不再看母亲任何反应,转身,踉跄着冲回了自己的卧室,猛地关上了门,将门外母亲可能爆发的哭嚎或咒骂,连同郑京担忧的目光,一并隔绝。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佩如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以及解脱之后巨大的空洞。
卧室内很安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然后,定格在床头柜那个很少打开的旧木盒上。
想想——
‘那里面有没有好的呢,有的吧,应该是有的吧,但是我怎么找不到呢?’
她鬼使神差地爬过去,打开那个积了薄灰的盒子。里面杂乱的放着一些旧成绩单、几张褪色的奖状,还有……一个用廉价塑料珠串成的手链,颜色已经黯淡。
她拿起那条手链。记忆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午后,艰难地浮现出来。
那大概是她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母亲难得没有喝酒,也没有约会,心情似乎很好。她们一起坐在这个房间的旧地板革上,母亲拿着针线盒和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笑着说:“来,阿母给你串一条手链,保证是全班最水(美)的!”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母亲专注的侧脸上。母亲的手指不算灵巧,甚至被针扎了几下,嘴里抱怨着“这什么烂东西”,但还是耐心地把一颗颗珠子穿起来。她坐在旁边,屏住呼吸,看着那条逐渐成型的手链,心里充满了微小而真实的快乐。
串好后,母亲把手链戴在她细细的手腕上,大小不太合适,有点松垮。母亲端详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啦,我的查某囝戴起来真好看。”
那一刻,母亲的眼神是温柔的,纯粹的,没有任何算计、怨怼或疯狂。那一刻的吴阿媚,只是一个想给女儿做件小礼物的普通母亲。
只有那一刻。
后来的某一天,这条手链就断了,珠子散落一地,她哭着找了很久,也只找回大部分,勉强串了回去,却再也戴不上了。她也忘了,是因为什么断的,或许只是质量太差,或许是在某次父母争吵中被扯断……那段短暂的、温暖的记忆,就像这条残破的手链一样,被之后无数冰冷、痛苦的回忆彻底淹没、覆盖。
她紧紧攥着这条粗糙的、已经无法佩戴的手链,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原来不是没有。不是完全没有过好的时刻。
只是那一点点的好,在那漫无边际的伤害和窒息面前,太微弱了,微弱到她自己都几乎找不到,微弱到它根本无法支撑起“母亲”这两个字应有的重量。
理解了吗?或许有一点。她看到了母亲也是父权结构下的悲剧产物,看到了她的匮乏和可怜。
但是,理解不等于原谅。
门外的世界一片死寂。母亲没有哭闹,郑京也没有敲门。
吴佩如靠着门,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握着那条残破的、代表着她母爱中唯一一点微弱星光的手链,在无声的泪水中,完成了她精神上对母亲最后的、彻底的告别仪式。
从此,山是山,河是河,她是她。路,要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