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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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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影已不再是我一回首便能望见的。人潮暗涌逐渐将我们隔得太远,但我始终无法相信,他就这样轻易与我走散了。
他难道不应该紧紧盯着我丝毫不肯放松么?
我不是他掌中系了丝线任凭天高地阔都飞不远的那只纸鸢么?
人群在推着我向外走,无法令脚步停留片刻。我只好顺势而行。
待周遭熙攘渐渐散去,我借着幽暗光亮打量着周围景物,隐约忆起这是我与王兄下车之地。
沿途稀稀落落停了几辆马车,大约也是等候在此接应他人。
我留心张望着属于我与王兄的那辆马车,心想承暻若是寻不到我,必定也会来此地等候。
蓦然瞥见不远处杨柳树影下行过一道人影,身量颇似王兄。
“王……”
称谓到了嘴边却又惊险止住。我环顾四周行人,暗自侥幸没有暴露身份。
承暻没听见我的声音,自然不曾停留,眨眼间已穿过明灭树影,钻入了道旁其中一辆马车。
我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可那车夫却急急挥了马鞭,不等我再靠近些,便驾车而去。
马蹄渐行渐远,一时间我思绪纷乱,既没有唤住他们,也没有撒腿去追。
我不愿枉顾修养去做那些事。
脚下似乎生了根深深扎在土里,凉风撩动几缕发丝,我也是一棵早秋静夜里的杨柳木,在繁华褪去的时节黯然凋了碧色……
王兄没想带走我。
我想不到他是出于捉弄还是信任的心思,故意将我留在宫外,更不敢想他独自一人回去后,将如何解释我的宿夜不归。可事已至此,我已坠入他的陷阱,无论他要怎样加罪于我,我百口莫辩。
当真是自己大意,才令王兄轻易揪住了把柄。
我苦涩地想道。
“诶——这位客人要去哪儿?”
一辆马车在我身旁停下,车夫见我兀自立于原地,兜起了生意。
我抬头望他一眼,咬了咬唇,道:“去王宫。”
马车最终在王宫高墙前停下,我不曾携铜钱出行,便摘了指间一枚白玉环递给车夫,随后面朝高耸的宫门,深吸了口气后,步步平稳走去。
带头的那名戍卫军见了我,面有异色。
我本以为他该要我出示令牌,却没料到他向我身后张望一番,问道:“小公子怎独自一人?”
“王兄他……先我而行。”
“可公子他尚未回宫。”
听他一言,我脑中轰然作响。
“我眼见着他上了马车,怎么会……”
“末将确实不知。不过公子他多次离宫,在民间亦有暗卫相护,想来……不会有麻烦,许是因何事在路途中耽搁。”
显然眼前之人对王兄的了解甚于我。大约是见我心神不定,他还劝我早些回宫歇息,丝毫未曾为难我。
我趁夜入了寝宫,因先前对几名守夜宫人有过吩咐,倒是不再惊动过他人。
只是我一颗心始终悬而不落,即便睡在榻上阖了眼,脑海里头仍是王兄在人群里孤高孑立的身影。
今夜之事必定有误解。可究竟是他先弃我而去,还是我无意抛下了他,在他回宫前皆不得而知。
或许又如那戍卫军所说,王兄在途中因事耽搁。他并非携公务出宫,又会遇见甚么棘手之事?而今夜七夕,倒有不少风流韵事罢……
我睁开眼,一动不动望着头顶金丝帷幔,不由想到了父王与宫外那位黎夫人的故事,忆起当年母后无奈之中又流露出些许轻蔑的神情,还有今夜那些姑娘们黏在王兄身上的羞涩又炽热的视线。
千家万户门前的灯又一齐亮起,彩幡垂在楼前曼丽飘动,女子裙裾蹁跹步步生莲,杂艺人口中喷出的火光引燃清冷月色……那些使人眼花缭乱之色又重重叠叠向我压过来,却不复绮丽,而成了令人不安的梦魇。
今夜尤为漫长。
我几乎克制不住起身去寻承暻的心愿,又怕深夜此举引来怀疑,只好辗转于昏梦之中一遍遍寻着王兄。
天明以后,我本想去王兄寝宫见他一面,好将话说清。母后派来的人却早一步到了我面前,说昨夜乞巧,王后向膳房学了几样点心,今日亲自备下早膳,邀我同去品味。
“王兄也会去么?”
我问。
“是,娘娘已派人相请。”
从宫人的低眉顺眼中,我瞧不出甚么端倪,只是隐隐觉得不安。我将这归罪于昨夜的逾矩,暗自祈愿王兄在天明前已回到了宫里。
我在母后宫里喝完第二盏茶后,承暻才出现。
他看起来面色无异,只是在见着我时,与我深深对视了一眼。我自然有许多话要问他,也有许多话要向他解释,可碍于旁人在场终究欲言又止。
母后传人上了早膳,我们三人就在粥汤热气里刻意地搭着话。母后的手艺原应是极佳的,只是我有心事在胸,故觉无味,只跟着王兄随意附和几句。
“难得今日无早朝,我却只顾了一时兴起,要你们兄弟二人一大早便来到这里——”母后笑意盈盈望着并排而坐的我与王兄,“宫人前去传话时,阿暻怕是还未睡起罢?”
王兄停箸道:“说来惭愧,我今日格外贪睡,若非母亲诚恳相邀,只怕要荒废了大好时候。”
我垂眸咽下一口温粥,眼神却悄悄向身旁飘去。
王兄昨夜,很晚才回来罢……
母后取丝帕揩了揩唇角,“也是,难得空闲,今日我们就将阿暻的婚事略作商议,我也好吩咐宫中操办。”
我向来认为王兄的婚事如何操持与我无关,可母后提及此事,仍令我感到些许局促。我只是默不作声地细细咀嚼炖得软烂的粥,竟从中尝出了几分酸与苦。
“婚嫁大事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若劳累了您的身子,不知儿臣如何承担得起。”
王兄温和地推辞道。
“我已问过太常寺,岁晏有红鸾天喜相映之象。良辰吉日可遇不可求,还是早些安定下来为好。”
母后却不依不饶。
我不动声色看面前这两人暗暗过招。
“母亲所言在理。只是近日公务繁忙,恐难抽身履行婚亲礼节,怕因此怠慢了程氏。”
“是啊,若都像昨日忙到夜不归宿,倒真是怠慢了人家——”
母后将手中银箸置于案上,发出了不轻不重一声脆响。
我身形一僵,终于抬头看清了她神情。
母后知道了。
而凭着当了她二十年儿子的经历,我明白她生气了。
王兄惯是会察言观色,只短暂一怔,便起身在母后面前下跪,“是我一时贪欢,还望母亲息怒。”
“此事放在从前便也罢了,只是你父王刚赐了婚,昨夜又是七夕……这种时候你暗自离宫,还彻夜不归,叫人如何作想?难不成在你明媒正娶以前,还得先收个布衣女子作侧室?”
我已很久没听见母后如此严厉的言辞,虽然受她责骂的不是我,我却也垂了头不敢作声。
可母后究竟如何得知此事?莫非她在王兄宫中安插眼线?看来她和王兄并不同表面一般亲密无间。
这个念头令我不合时宜地幸灾乐祸起来,但紧接着又绷紧了头脑里那根弦——母后若是知晓我与王兄同行,必定不会轻饶。
长久以来,我温顺的性子极少令母后动怒,以至于连我都逐渐忘却了忤逆她的下场。我最后一次被母后以藤鞭抽打,大约是在十四五岁的光景。那时我在宫里捡了只狸猫,并偷偷将小东西藏在了念书的经院里,每日带些小食给它。我知道母后不会允许我将这种无用之物带回寝宫,心想只要能给它寻个庇护也好。
可母后很快得知了此事,斥责我玩物丧志,将我抽打得浑身是血痕。那只狸猫,亦从此不知所踪。我不敢问母后如何处置了那势单力薄的小家伙,恐怕它的下场不会比我更好——在母后眼里,一切引诱我脱离正道的人和物都是有罪的。
看似温和之人,却在对待某些事物时有着超乎寻常的残酷。我从小领略到这点,小心翼翼不让母后展现出那近乎凶狠的一面。她分明应是端庄淑善的一国之后,若有人竟惹她发怒,必定是那人的过错。
因此王兄被罚思过一整日,在我看来已是母后手下留情的结果。
“谢母后责罚。”
王兄的声音依旧冷静,听不出甚么情绪。
我撑着桌子起身,“母亲,我……”
“你想为他求情?”
我摇头,未出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想替王兄求情,是想与他一起受罚。毕竟我也擅自离了宫,无法心安理得逃过责罚。
“阿昼,我收起你的令牌,就是为了不让你如此胡来。今后以此为戒,莫要犯与你王兄同样的错。”
母后似乎疲倦,挥手示意我们告退。
她大概想不到,这循规蹈矩的亲儿子,竟会胆大妄为地违背她的禁令。即便没收了我的令牌,她也没能阻止我和王兄一块儿出宫。
我不敢去看母后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仍跪在地上的王兄,最终只咬牙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