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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受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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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禁闭思过之处,是经院的一处书斋。我念书时偶尔犯了错,也会来那儿跪上个半日。承暻要在里头不吃不喝待上一日一夜,必然不好受。
我推门而入时,只见他跪地的背影,即便是受罚,他的姿态亦如获封的功臣。
我拿了蒲垫,默不作声也跪在他身旁。
片刻,只闻王兄笑道:“面壁思过这种事,就不必兄友弟恭了罢?”
“我心中过意不去。”我深吸口气,努力让语调平稳,“方才在母后面前,是我一时胆怯没敢承认。你我均有错,没道理赏罚不均。跪完这一日一夜后,我再向母后道明真相。”
“可我并未觉得此事有何过错。”
王兄转头看过来,苍白晨光透过纸窗在他侧脸投下深邃阴影,令他俊逸颜容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那你如今跪在此地……”
“只是受罚罢了。”
他眼角稍弯了弯,颇为轻松道。
光影覆在我眼睫上,因微微睁大双目的动作而轻颤。
我头一回知道,原来认错与认罚,可以是不同的两件事。受罚不必因有错,只是无可奈何却偏又发生,就像天要下雨地要长草,从来不是耕种之人能决定的,他们能做的只是认命——在落雨时戴蓑笠,再把荒田里的草一一拔出。
“我好像教坏你了,小公子。”
王兄如此叹息着,可神情却无一丝愧疚,嘴角始终噙着不加掩饰的哂笑。
细小浮尘在我们之间明灭,我盯着他眼下因昨夜未歇息好而残留的淡淡青色,一时失神而忘了如何作答。
他颠覆了我以往在学傅与母后跟前所受的训诫,可我的的确确感受到,内心那点反叛的苗头被这点不经意落下的雨水浇灌,将因久困深宫而呆板沉寂的躯体破出一丝裂缝来。
或许是他将我教坏的。又或许我本就是颗坏种子。
许久我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正对书斋堂前的孔圣画像,斟酌着道:“昨夜我并非有意不辞而别。宵禁以后,我看见一个很像你的背影上了马车,便以为……”
话至一半,我突然觉得这点事说来实在小家子气,和情人间闹别扭似的。
这个念头令我耳根有些发热。
王兄却猜到了下半句话,“以为我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我抿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打了个呵欠,“难怪我在街上晃悠了整夜都没找着你。”
“你就没想过我会先走?”
“想过。”承暻答得流利,“但若你还在那儿,我是无论如何要将你找回来的。”
我喉头动了动,还是没将那句“为何”问出口。王兄不过是怕我独自一人遇到不测,回宫难以交代罢了,还能为何?
“总归是我害你在外头待了整夜,还让母后责罚,我应向你赔不是。”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落落大方,但说这话时我的心却不受控地动荡作响。我虽生在王宫,然而自认并非那种倨傲无礼之人。只是向王兄赔礼道歉,于我而言终究还是不易。
“你是该向我认错。”王兄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悠悠补充道,“不过,你唯一做错的是,竟然会认不清我的背影。”
闻言我偏过头去,正撞上他含笑双目。在我还陷入其中时,王兄突然从跪着的蒲团上起身,还将我也一并拉扯了起来。
“我们还在受罚……”
我有些站不住,他又是使了劲的,于是我借力向他身上倒去。王兄跪了这么些时候,立得倒还是稳稳当当,轻易伸臂接住了我。
扑入王兄怀里的一瞬,他身上的梅香好像被我冲散,紧接着那股令人舒爽的气息又浓郁地将我包裹。我竟忘乎所以地沉醉其中,仿佛又回到昨夜的梦境,终于在繁华落尽的萧瑟街角寻到了那缕熟悉的气息。
“我能自己站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想到要将人推开。
王兄察觉到我的动静,微微将手从我腰侧挪开,但却又向前拽住了我一双腕,带着它们搭在了自己肩膀两侧。
“给你一个补过之机。”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他解释道,“好好记住,我身长几尺,肩宽几何,腰盈几寸。”
他每说一句话,就拉着我的手放在身上某处。从宽而薄的双肩,到微微凸起的锁骨,最后滑落在窄瘦劲韧的腰后……
我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而我那时已被惊得六神无主,只能眼睁睁看他将脸也贴了过来——
王兄的鼻梁上,有颗极小的痣。也许我看到了不止一回,却在今日才真正将它看清。
它埋藏在承暻肤色里,像粒隐匿在白昼的暗星,只在预兆某些不凡天象时突然显现,蛊惑着人作出荒诞又奇异的想象。
星子擦过我滚烫的耳尖。王兄不知有意无意,轻轻朝那儿呵了口气,终于令我浑身一哆嗦,后知后觉醒悟过来今夕是何年。
“承暻!”
我咬牙切齿将他推开,不管不顾喊出他的名。
“汝甚无礼!我乃一国公子,岂是那些任你调戏轻薄的宫女?”
王兄状似认真地思忖片刻,道:“我可没轻薄过她们。”
“你是我王兄!”
我打心底里是不认他这半路冒出来的兄长的,却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话竟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而你却连我背影都认不得,实在令为兄伤心啊。”
他微锁眉头扶额轻叹,看起来倒真是一副伤情模样。
“我认得那么仔细做甚?以后王兄还是要嫂嫂记得牢些,别像我这般弄丢了人。”
我重新拂衣跪下,目视前方,不愿再与他纠缠。
身旁传来轻微气流,王兄也跪了下来,不过毫不遮掩地将脸对着我,在余光里戏谑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你很希望我成婚?”
我冷冷道:“父母之命在先,王兄婚姻大事尚轮不到我插嘴。”
“若父王赐婚于你,你也会这样坦然受之?”
“是。”
“可惜并非所有人皆似你一般坦荡。”
王兄侧过脸去不再说话。
我却在他最后的话音里听出了几许无奈。再加之今日他在母后面前有意推脱婚事的态度,我不得不怀疑,王兄不愿与丞相之女成婚。
听闻那女子容貌清丽才艺卓绝,两人又在家世上门当户对,任谁听闻都得承认此乃良配。王兄不想娶她,莫非还等着娶九天之上的仙女?
我暗自在心中感叹,忽又想到,他或许真是在等着甚么人……
我悄悄瞥向跪立在身旁脊背直挺的王兄,心底倏然涌出一丝丝酸麻。我姑且将这怪异的感受当作过分旺盛的好奇,因我实在很想知道,王兄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何仙姿。
阴雨落了大半月,冲散了王城内外残余的暑气,却叫农人犯了愁。
土壤终日被水浸泡,田野上挥之不去的腥烂气息一直弥漫至王宫上空。秋收后的谷粒在水汽滋润中一粒一粒抽出绝望的芽,过早地带来饥荒的恐惧,而朝堂之上衣锦食玉的人仍在这时谋划着如何从百姓手里多征几口粮。
我听着那些人脸不红心不跳地诉说都城粮仓如何空缺,边界军队如何催着要粮草,大肆鼓动上调公粮分量以解家国燃眉之急。其言辞之恳切,仿若谁与他们作对,谁便是那祸国殃民的奸贼。
我攥紧?板的手微微发抖,恨不能就在此地砸开他们的胸膛看看里面安的到底是一颗甚么颜色的心。
在这大殿里头的谁人不知,哪怕是路旁白骨累累的荒年,宫中向来不缺鲜鱼肥肉。今岁春时一度增长了粮税,然而从百姓手里抠来的钱,从他们嘴里挖出的米,十之八九在入了宫门后如石沉大海,剩余渣滓运往边界供给三军。
边界太远,城墙太高,将士与百姓忍饥挨饿之声传不进幽深王宫。我只听见眼前这些人呼天抢地喊着吃不饱,高声诉求再增粮税。
入仕不过短短几十日,我已知晓太多闻所未闻的腌臜事。立在朝堂上的人,大多只是穿了一袭华袍的禽兽。而昭国百姓的生死,便是掌握在了这样的人手里。
我的学傅太保大人不断以眼神示意我莫冲动,可我一想到乞巧出宫那夜见过的张张淳朴又鲜活的平民的面容,便无法扼制心中怒火,言辞却异常冷硬地驳斥了那群大臣多加粮税的提议。
大约是听出了我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一些老臣皱缩的脸皮青了又白,争着澄清自己的一片忠心,姿态之虚伪简直令人作呕。
若不是晏礼大夫拉住了我衣袖,我势必会与他们在朝堂上撕破脸皮。
晏礼与他爹一样,行事温和稳妥,是朝中难得的清流。因此在许多事情上,我自然与他们意向相投,我和晏礼的往来也便在短短几十日内密切了许多。
“够了。”
大殿上唇枪舌战戛然而止。
“承暻,你以为此事如何?”
父王突然开口,点了王兄的名。虽然父王在宫中向来不避亲疏直呼人名,可我仍觉得他每每唤到王兄,语调里总带了些难以掩藏的骄矜。
我压下心底烦躁,随着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承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