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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良宵 ...

  •   于是我第一回真正踏足在了昭国百姓的土地上,随王兄走入了一家布衣铺。
      承暻向店家吩咐,要一套现成的衣物,又指了指我。
      店家飞速掠过我一眼,面有惊异之色。视线收回的同时,人已走到一排叠好的成衣前,果断翻出了套深色短衫。
      “这可是今年西州最好的蚕丝织成的,公子您骨肉轻薄又匀称细腻,穿这身正合适!”
      我皱眉看他递过来的略显简朴的衣物,又偏头去看王兄。
      承暻仿佛心领神会,直接替我接过了东西,将我推搡去了铺内一道屏风后。
      短短几步路,我还撞着了一同在旁选衣的几个姑娘。我呆呆回头望她们,不知该如何赔礼,倒是王兄很轻松地向她们道了声不是。
      那群姑娘大胆地将眼神在我与王兄之间打了个转,又相互对视着掩面而笑,看来是不会再追究。
      一道长屏隔开我仍显迷茫的视野,紧接着承暻高大的身躯挡在我面前。
      “你……你做甚么!”
      我不禁伸手推去,掌心碰到他坚硬胸膛却又临阵退缩,只虚虚抵住,于是王兄更岿然不动似一堵城墙。
      “良宵苦短——”
      他一开口,胸腔细微的震感传达至我掌心又顺着我脉搏蹿向更深处,匆忙缩回至半途的手掌却又被他捉住。
      王兄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瓦解了我的抵抗。
      “再磨蹭,可就要到宵禁时刻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轻轻动了动唇,似叹非叹道。
      说来可笑,我与他靠得这般相近,竟已不是一回两回。只是我仍旧无法习惯他的逾矩,无法不为来自另一人的近在咫尺的呼吸与气息而心悸。
      失神的片刻,忽觉腰间骤然一松,我惶恐低头张望:那条原本好端端系在身上的织金袍带已落入王兄掌中,而失去束缚的衣襟,正向两边松散开去——
      天热时衣衫本就单薄,经此动静,我那因久处深宫而近乎苍白的肌肤便裸露在彼此视线里。
      “无礼!”
      慌乱之中我拢紧了领口,愤怒瞪着他。
      即便已明白他想做甚么,即便一直以来都是宫人服侍我更衣,即便同为男子,在王兄面前暴露身躯,仍令我有种受刑般的羞耻。
      承暻一定是看穿了这愠怒后的窘迫,扯松我衣袍的手顿了顿,无奈又好笑道:“小公子,我们都私自出宫了,这时候讲礼,未免太迟了罢?”
      他微微低垂的凤目下覆了层乖顺的睫羽,竟显出七分柔情来。可那句“小公子”一如热油入烈火,更唤得我面红耳赤,已分不清是羞更甚还是怒更甚。
      王兄没出现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一直是宫中最大的王嗣,如此称呼,只有奶娘在我幼年时才亲昵地唤过,他怎敢那样随意又轻佻地说出口?
      还有我的名,我的字……王兄自作主张地给与我有关的称呼都打上了他的烙印,让它们皆化作了一个个咒语,只要他轻轻呵气一吹便翻腾起来发热发烫,无论我与他相隔天涯海角都能听见他口中呢喃的我的名字。
      无药可解,我必须经受住这考验。
      于是我缓缓沉下气来,僵硬地挡开他,“我自己更衣,你放手!”
      王兄微微扬起下巴,眯眼看了看我阴翳的神色,而后毫不在意地将视线下滑至我紧握领口的拳上,终是没再戏弄我,转身绕出屏风。
      店铺外头便是长街,灯火绚烂溢入屋内,在粗粝屏面上映出暖融融的光。我盯着屏风外那人忽明忽暗的身影,感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将我一举一动看清。
      店家没骗人,衣裳的确是上等丝料织成,不过样式简朴,是平民男子最常穿的窄袖短衫,正如王兄身上那件,就连青黑的颜色也相近。
      王兄似乎对店家的眼光很满意,没问价钱,只随手递了块印金过去,而后在店家的连声道谢中拽着我走了出去。
      方才一下马车便被带去换了衣裳,此时我才真正领略到民间乞巧之盛景。
      暮色深沉,头顶星河与长街灯火相辉映。朱楼绮户间悬起百尺彩幡,晚风连绵拂过,便掀动满街鲜妍。
      巷陌里人声喧阗,大多是年轻姑娘。女子胳膊上皆挽着竹藤挎篮,里头盛了新摘的荷花与一些我认不得的巧物,三三两两驻足于铺肆前,在摊贩高声吆喝中与女伴互戴钗花,笑语琅琅,眼角眉梢皆是未加掩饰的欣喜——那样生动鲜活,与宫中女子低眉顺眼的平静面容截然不同。
      我向来以为是女子生来喜静,故神情少波澜。宫中那些美人一个个皆似隔云之花,我却没想到,她们也有这样尽情展颜的时刻。
      我想到年纪尚小的王妹承暄,那养在深宫里的懵懂的人。我想要她今后能如同宫外女子一般肆意地笑,而不是在礼数贞洁的宫规下逐渐褪去她本来色彩。
      “公子?”
      回过神来,面前站了个身形娇小的姑娘,脸颊绯红似醉,一双眼眸却清澈透亮。
      我不知她何时走近,也不知她是何人,有何事相告,遂颇为诧异道:“姑娘认识我?”
      此言一出,身旁王兄的哂笑清晰可闻。
      我不明所以望向他,承暻似乎极力克制笑意,向我眨了眨眼。
      这下我的脸也莫名热了起来。
      再看那女子,她似因羞赧轻轻摇头,又自竹篮里取出一个针脚绵密的藕粉荷包,双手递至我眼前,人却咬唇沉默不语。
      饶是我再愚钝,此刻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但我并不比她好到哪儿去。这样的事太新奇太突然,我如同一匹初战沙场的马驹,连马蹄都不知该踏向何处。
      于是我无奈地再度望向唯一能指引我的那个人——
      王兄察觉到我的目光,嘴角微微挑动,而后收起手中折扇,轻柔推开了女子的荷包。
      那姑娘蓦然抬首,呆呆看着承暻,似乎还未明白他的意思。
      “我二人皆是外来之客,不过在此地短暂停留,不敢怠慢。有负姑娘心意,诚感失礼。”
      王兄替我想出个借口,我只能配合他演下去,同样婉谢了她。
      那女子略显落寞地退入人潮后,我还在思索方才之举是否妥当。
      “薄情郎。”
      王兄突然挡在我身前,面无表情道。
      “甚么?”
      “明知今夜乞巧可赠荷包传情,你方才还一直盯着人家看,把人招来了,又狠心相拒。你说这是甚么理?”
      “我何时一直盯着……那是在看她身后摊子上的玩物!”
      我被这无妄之罪弄得手足无措,瞧见王兄嘴角掩藏不住的笑意后,才后知后觉明白他的揶揄,一气之下甩手便走。
      承暻不慌不忙跟在我身后,“摊子上的东西,不过寻常玩意儿罢了。看你如此好奇,是许久未出宫了罢?”
      话里话外,是在笑我没见过世面。
      我心虚,又不好意思坦诚自己从未离开过王宫,只是模棱道:“母后怕人间烟火缭乱我读书的心思,要我留在宫内。”
      承暻笑了笑,“她大概没料到,乱了你心的,正是宫中之人。”
      我回首瞪他一眼。
      王兄笑得更开朗。
      人群深处灯影叠肩,男男女女袖角相摩鬓角相触,已顾不得甚么授受不亲的礼数,巷子由头到尾尽是罗裙掀动间的脂粉香。
      我一面缩手缩脚怕挨着别人又引起误解,一面抻长了脖子左顾右盼:道旁商铺与长摊上所摆之物琳琅填满双目,那边几个姑娘才买了刻着并蒂莲的象牙梳,面前小贩又用彩线缠起了同心结,前头还有玲珑的泥塑牛郎织女,引得孩童们围拢争看……
      王兄口中的这些“寻常玩意儿”,在我看来却是愈发珍稀可爱。
      人间烟火果然令人留恋。
      美中不足的是,此时在我身畔与我一同见证这盛景的,竟是王兄。
      尽管游人如织,他始终与我并排前行,像是我最忠诚的护卫。但我如何不清楚,他护着我不过为免节外生枝,好隐瞒今夜擅自离宫之事罢了。
      我俩似织布上紧紧缠绕的两股丝线,好几回被挤得几乎不分彼此,我僵硬地错开脸不去看他,却能感到他的双臂环在我身侧,挡开了继续向我挤来的人。
      推拉之间,额角忽拂过一点温热,大约是被王兄无意蹭着了。
      我带着幽怨的抬眸一瞥,竟在人潮涌动里被他捕捉到——又或许是他本就在欣赏我动弹不得的窘态。
      我故作潇洒说要去前面看看,奋力拨开阻碍独自前行。身后人海很快又合拢,隔着攒动的人头,我回首与王兄对望,他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只是那眼神似猎鹰将我牢牢锁住。
      身边大多是比我矮一头的女子,我知道自己逃脱不了他的追踪。而王兄的身形亦如此显眼,仿佛无论我走多远,一回头便能寻见他。因此我更大胆地向前走去,很快被杂艺人喷火的把戏吸引住了,忘却了身后那道虎视眈眈的视线。
      领头的杂艺人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托起酒壶,猛向嘴里灌了口酒,随后瞠目圆睁,张嘴便化作道烈焰,映红他怒容似天王金刚,惹得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他身后几人的头上还顶了张虎皮,上跃下跳闹着动静,倒真似猛虎要向人扑来,忽又仰天长啸自口中喷出火来,实在比宫里终日靡靡的轻歌曼舞精彩。
      这伙杂艺人边演边走,围观者也跟着他们动。众人在推推搡搡之中不知走到何处,眼见周遭皆是灯火绚丽恍如白昼,唯头顶弦月,不觉已西沉……
      直至宵禁时分锣鼓鸣响,街巷才灭了灯收了摊,开闸泄洪般将人潮一点点疏散出去。
      绮梦将醒,我徒劳想抓住甚么,却发觉王兄的衣袖已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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