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非南迫

11、情绪

　　日光透过加固的窗格，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渐次偏移的光斑，无声标记着被囚禁的时光。

　　江言强迫自己入睡，积蓄体力，但精神却像绷紧的弦。

　　落逸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即使他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另一张病床的注视——那种冷静的、剖析般的目光，如同实质。

　　落在他侧脸的皮肤上。他几乎能想象出落逸此刻的神情：眉头微蹙，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里，一定在高速运转，试图将废弃船坞的混乱、齐阳的出现、势力的介入，以及他们之间这诡异的“互助”，拼凑出一个合理的逻辑链。

　　江言在心里冷笑。逻辑？连他自己都理不清那一刻推开落逸的冲动是什么，落逸又能分析出什么结果？

　　然而，身体的本能却偶尔会背叛意志。麻药效力彻底退去后，肋下的伤口开始持续不断地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感。

　　江言在一次试图调整卧姿时，没能完全抑制住喉间逸出的一丝微弱吸气声。

　　声音很轻，几乎被医疗设备的噪音淹没。

　　但落逸那边立刻有了反应。不是询问，而是一种极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响，像是他下意识想坐起或做点什么，随即又因牵动背伤而僵住，换来一阵压抑的、沉重的寂静。

　　江言猛地睁开眼，精准地捕捉到落逸迅速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侧的侧脸轮廓，以及那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嘴唇。落逸的额角，冷汗似乎比刚才更密了些。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江言心头。这算什么？无声的关切？还是基于“共犯”立场的条件反射？无论是哪种，都让他觉得无比别扭，甚至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难以招架。

　　“管好你自己就行，执行官。”江言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刻意为之的冷硬，“你看起来可没比我好多少。”

　　落逸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应，气息仍有些不稳：“彼此彼此。如果你再因为乱动导致伤口裂开，会增加医护进出频率，暴露位置的风险也会提高。”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完全是从任务和安全角度出发，听不出丝毫个人情绪。

　　江言嗤笑一声：“呵，不愧是执行官，任何时候都以任务为先。”

　　这话刻薄得近乎残忍。

　　落逸的侧脸线条瞬间绷得更紧。他没有再回应。

　　房间再次被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但这一次，沉默中翻滚着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疑问和混乱的情绪，像暗流在平静海面下汹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再没有任何交流。护士进行例行检查。江言配合地服药，但眼神始终避免与落逸接触。

　　落逸也同样沉默，大多数时间都闭着眼，不知是昏睡还是养神，只是他过于挺直的脊背和偶尔因背痛而微蹙的眉心，泄露了他并未真正放松。

　　夜幕降临，房间陷入昏暗，只有医疗设备发出幽微的光芒。

　　江言在朦胧睡意中，被一阵极力压抑的、短促的喘息声惊醒。声音来自对面。

　　他睁开眼，借着仪器微弱的光线，看到落逸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呼吸面罩下的呼气变得急促而浅薄，额头布满冷汗，打湿了漆黑的鬓角。是背上的伤在夜间加剧了？

　　“该死！”江言在心里低咒一声。他厌恶这种被牵制的感觉，厌恶这种因亏欠而生的软弱。

　　理智告诉他不要多事，但身体却先一步行动。他伸出手，摸索到床头呼叫铃的位置，重重按了下去。

　　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落逸似乎被铃声惊动，颤抖停顿了一瞬，艰难地侧过头，望向江言的方向。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江言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中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很快，护士推门而入，打开了柔和的夜灯。“怎么回事？”

　　“他好像不太对劲。”江言收回手，重新躺好，语气恢复了一贯的随意，仿佛刚才按铃只是嫌吵。

　　护士立刻上前检查落逸的情况，调整了镇痛泵的参数，又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忙碌一阵后，落逸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护士离开前，看了看两个各自假装无事发生的人，轻轻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带上了门。

　　黑暗重新降临。

　　长久的寂静后，就在江言以为落逸已经睡着，或者依旧会选择维持沉默时，一个极其低沉、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穿透了黑暗：“谢了。”

　　江言身体一僵。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之前任何一句试探或嘲讽都更有分量。它打破了那层用对立和冷漠筑起的冰墙，承认了刚才那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帮助”。

　　江言没有回应。

　　他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落逸的方向，将一切情绪掩藏在阴影里。

　　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共处的时光，注定无法再回到最初的简单对立。迷雾之中，他们被迫绑在一起的命运，正向着未知的方向，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