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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冰窟隐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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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棠握着饽饽的手微微一顿,若非怀瑾正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察觉。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欣嫔娘娘心善,待人真诚,自然处处为小主着想,提点一二。”
“可她说得含糊,我听得有些迷糊。”怀瑾轻叹一声,眉头微蹙,“明日还要去给各位娘娘请安,我怕自己不小心又说错了话,触了哪位娘娘的忌讳……”
“小主多虑了。”静棠抬起眼看向怀瑾,语气温和,“请安时,小主只需依礼问候各位娘娘凤体安康即可。至于其他……娘娘们若愿提及,自会与您说;若娘娘们不提,小主便不必多问。”
怀瑾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恰在此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静棠几乎是立刻凝神静听,随即,她无声而迅速地退至门边的棉帘后侧阴影里。
片刻后,她重新走回灯光下,脚步极轻,来到怀瑾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禀报:“小主,皇上……方才翻了纪贵人的牌子。凤鸾春恩车,已往景阳宫方向去了。”
然而此刻,沈怀瑾的心神已全然不在纪初珩承恩的消息上。烛火摇曳,映着案前冰凉的茶水渍,也映着她心头沉重如铁的疑虑。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我知道了。”
*
那日虽是教训了周常在,却并没有真的能让怀瑾在自己的“规矩领悟”上有所长进。因此,郭嬷嬷似乎对她特别不满意。
“声音太大了!”郭嬷嬷敲了敲戒尺,“宫中女子,说话要温柔,不可大声嚷嚷!”
“沈答应!”郭嬷嬷喝道,“你这是去打仗还是去侍奉皇上?步子放小!放小!”
十几日下来,怀瑾被郭嬷嬷训了不知多少次。
行礼角度不对,说话声音太大,走路步子太快,就连坐姿都被说“腰挺得太直,像个男人”。
渐渐地,其他秀女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轻蔑。
“镇国公的孙女,也不过如此。”
“被嬷嬷训得跟孙子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窃窃私语声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沈怀瑾听到了,但她没有回应。
“不就是学规矩吗?”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能学会兵法,能学会骑射,难道还学不会端茶倒水?只要我肯学,总能学会大家闺秀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不是这块精细规矩的料,但也不是个轻易认输的料。
她学得格外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反复练习。即便被嬷嬷当众训斥,她也从不辩解,只是低头称是。
在军营长大的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她在心里盘算着,宫中妃嫔这么多,皇上总要雨露均沾。
只要她好好学规矩,不惹事,早晚会轮到她侍寝。总有一天,她会让所有人看到,她沈怀瑾不是软柿子,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日午后,她因端茶时又不慎洒了茶水,被嬷嬷罚去擦洗后殿的茶具。她正蹲在廊下仔细擦拭,忽然听到两个年轻宫女在假山后低声交谈。
宫女甲:“……你是新来的,怕是还没听说过。今年二月初三,太后带着皇孙们去赏梅……”
沈怀瑾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丽嫔娘娘抱着六皇子走在冰湖东岸,皇后娘娘的四皇子、五皇子,追着一只雪狐跑在前头……”
她屏住呼吸,轻轻挪到廊柱后。
“突然冰面就塌了!裂开一个黑黢黢的大洞!四皇子、五皇子连人带乳母一起栽了下去!丽嫔娘娘想拽六皇子,自己反倒也滑进了冰窟窿……”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咔啦”,是枯枝断裂的声音。
怀瑾吓得一颤。
宫女甲的声音带着颤抖:“侍卫们听到呼救,赶紧冲过去。可冰窟窿太大了,他们也不敢靠近,怕冰面再塌。最后……最后硬是用长杆子把呛昏的丽嫔娘娘拖上来了……可三位小主子……”
“三位小主子怎么样了?”新来的宫女乙问。
“四皇子的小皮袄还漂在水面上,六皇子是三日后才从下游的闸口……浮起来的……”
“至于五皇子……”宫女甲的声音更低了,“至今都没找到遗骸……”
宫女乙声音有点颤抖:“后来,皇上是怎么处置的?”
“当时皇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刑部、大理寺、还有尚宫局的日夜不休地审问、勘验,宫里宫外一时风声鹤唳……”
“查出什么了吗?”
“查是查了,”宫女甲叹了口气,“可最后查来查去,说是那年冬日回暖,冰层本就不甚坚固,加之湖底有暗流涌动,侵蚀了局部冰面。再加上几位小主子在上面跑跳,冰面承受不住,就塌了……”
她顿了顿,又道:“听说负责巡视御花园的内侍被打了三十板子,发配到慎刑司去了。还有几个当值的侍卫,也被革职了。至于那个……那个引着皇子们去冰湖边的太监,听说已经……已经被杖毙了。”
宫女乙低声:“就这样?”
“就这样了。最后定的是……意外。”
沈怀瑾手中的茶盏掉到地下,“啪”一声摔得稀碎。
那两个宫女听到动静,立即噤声,匆匆离去。
沈怀瑾怔怔地望着荡漾的水面,脑海里回荡着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三位皇子,两位嫡出,一位圣眷正浓的丽嫔所出,竟这般巧合地同时殒命于一场冰湖“意外”?
这些……真的都是巧合吗?
她想起刚入宫觐见时,凤仪宫里众人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景象。原来那些表象之下,暗流如此汹涌。
可她早已没有退路了。
*
才回到撷芳殿东殿,雪盏便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家书。
“小主,是府里来的信!老爷子的回信到了!”
怀瑾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里面竟还有一封母亲的信!那熟悉的温婉字迹映入眼帘:
“瑾儿吾女:见字如面。家中一切尚安,勿念。唯你父……近日又因醉后言行失当,开罪上官,幸得旧交转圜,方未酿成大祸。然其沉湎杯盏,疏于正务,长此以往,门庭何以维系?母亲心力交瘁,唯望你一切安好。
忆你幼时便聪慧过人,心志坚韧,远非寻常闺阁可比。当初你决意入宫,为娘万般不舍,日夜悬心。然今细想,若留你于家中,眼见门庭日颓,只怕徒惹愤懑,空负才华。宫闱虽深,亦是大千世界,或能容你施展,胜于困守此间,徒叹奈何。望我儿善自珍重,母亲唯愿你前程顺遂,莫似我一般,空自垂泪。”
信纸在怀瑾手中微微发颤。父亲的不争气,母亲的无奈与隐晦的期望,像细针扎在心上,那积压已久的对父亲的失望,再次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拆开祖父的信。苍劲熟悉的笔迹,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瑾儿:宫中起居可还习惯?撷芳殿位置尚可,望你安心住下。既入宫闱,谨记‘收敛’二字。锋芒勿露,是非勿近,但求风平浪静,安稳度日,家中诸事无需挂心,吾与你父母,唯愿你平安喜乐,余者皆不重要。”
看到这里,怀瑾鼻尖一酸。家人从未想过要她背负什么,只纯粹地希望她好。
她的目光急急下移,落在最后几行,那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
“至于你所问之事,天威莫测,非臣子所能揣度。无论有无前缘,皆属过往,于你现今处境无益。切记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勿作无谓之思,平平安安,方是正理。”
*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给撷芳殿东偏殿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
静棠正为沈怀瑾梳着发髻,动作轻柔。镜中映出的少女肤若凝脂,却不像宫中那些深闺女子般苍白脆弱,而是透着淡淡的蜜色光泽,宛如被春日暖阳细细吻过。
殿外便响起了陆若霜带笑的声音:“沈妹妹可梳妆好了?”
陆若霜扶着宫女走进来,气色红润,小腹隆起。她打量沈怀瑾一眼,眉眼弯弯:“妹妹穿这颜色真好,瞧着清爽伶俐。今日难得停了讲规矩,妹妹还没见过太后娘娘吧?左右得空,我带你去慈宁宫请安如何?”
沈怀瑾心下一动,忙应道:“多谢姐姐提点!”
*
慈宁宫殿内暖意融融,陈设华贵威仪。
太后端坐正中宝座,面容温煦。旁侧,身着鹅黄锦裙的芷昭公主正摆弄着九连环。
“若霜/臣妾答应沈怀瑾,给太后娘娘、公主请安。”两人依礼叩拜。
公主听见动静抬起头,眉眼清秀,神态端方中带着少女的好奇。她放下九连环,起身屈膝回礼。
太后看到陆若霜扶着宫女起身,动作有些吃力,立刻道:“霜丫头,你身子重了,快些坐下。你们都坐吧。”
她目光落在陆若霜腹部,关切自然:“哀家瞧你气色倒好。昨夜差人送来的莲蓉糕滋味儿越发好了,可见你心思巧。就是怕你为这些劳神,万事当以腹中孩儿为重。”
“谢太后娘娘挂怀。”陆若霜笑容甜美,“做些小点心孝敬娘娘,哪就费神了?倒是娘娘宫里的梅花糕,陛下昨儿还提起来,说尚食局怎么也做不出娘娘这儿独有的清香味儿。燮儿昨夜蹬被闹了点小咳,喝了娘娘赏的冰糖炖金桔,今早活蹦乱跳的!说到底,都是娘娘福泽深厚庇佑着他。”
“你这丫头,就是嘴甜会疼人。”太后笑着摇头,目光落在沈怀瑾身上,“沈家的丫头也来了。你祖父沈骁,是朝廷的功臣,先帝在时常赞他乃国之干城。你祖父常驻边塞,你可有曾去过?”
怀瑾心头一紧:“是,臣妾随祖父去边塞看过几次。”她隐去了她曾随祖父在军中的经历。她深知,在这以“规矩”为大的后宫,这军中历练的背景对于后妃而言,也许不是一件荣耀的事。
“边塞啊……”太后语气悠长,“那里地方大,规矩自然不比宫里森严。哀家倒是听说,你前几日在储秀宫学规矩,教习嬷嬷颇费了些心思?”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