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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针尖麦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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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回过神:“陛下,这画……”她想了想,认真地说,“这画师,一定去过军营。”
萧景焕挑眉:“哦?何以见得?”
怀瑾指着画中的战士:“这些战士的姿态,太真实了。您看这位,脚底板扎实踩地,微微分开,站得稳当。腰杆挺得笔直,但不是僵着,带着股精神气。肩膀自然下沉,双手握拳贴在腿边,整个人像钉在地上似的。最难得是这眼神,都平视前方,一整排人齐刷刷的。这些细节,只有真正去过军营的人,才能画得出来。”
皇上听着,忽然笑了:“沈答应说得有趣。不过……”他顿了顿,看着画,语气随意,“朕倒觉得,画工尚可,只是这些兵士,姿态未免过于僵硬死板……”
不对!
怀瑾几乎要脱口反驳。这根本不是僵硬,这是千锤百炼后的纪律与力量!正是这看似“刻板”的军姿,赋予了整幅画灵魂,让它区别于任何臆想的边塞图,充满了真实的力量感!
她猛地咬住下唇,将那冲到嘴边的“此乃军中标准‘三平式’!”硬生生咽了回去,但一种不甘驱使她上前一步。
萧景焕似乎没有看到她的失态,自顾自地叹息,语气索然:“……看来,又是一幅徒具其形、未得其神的仿作。罢了,收起来吧。”
眼见郑德就要动手,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怀瑾上前一步。她不能再沉默地看着这幅凝聚了她熟悉灵魂的画作被如此误解!
“陛下,”她声音尽量柔和,指向画中队列,“臣妾不通武事,但觉得……画中将士的军姿,恰恰是此画的点睛之笔,绝非败笔。”
萧景焕挑眉,似乎终于提起了些许兴致,尾音微扬:“哦?”
怀瑾深吸一口气,指着画中为首的士兵:“陛下您看,这些战士的站姿并非僵硬,而是一种内含静待号令而动的沉稳!正是这份‘静’中的‘动势’,让整个队伍显得凝而不散,充满了力量感。若如寻常画作那般,追求姿态各异,反倒失了军纪严明的精髓!”
她尽力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贴近画论的词汇去描述,试图掩盖自己在军营亲身经历过的见识。
萧景焕眯了眯眼,向前踱了一步,几乎与怀瑾并肩而立,目光却依旧锁在画上,语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般的逼迫:“说下去。不过,依朕看来,这般执着于军姿刻板,反倒失了鲜活气。打仗,靠的是临阵机变,又不是比谁站得直。”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怀瑾的心头。她想起了祖父的教诲,想起了边关风雪中那些一丝不苟的身影,想起了严明的军纪是如何用血与汗铸就的基石!
被这股情绪推动着,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沈怀瑾”的本色:“陛下此言,臣妾不敢苟同。军姿乃是军纪之表,若连站姿都松松垮垮,如何能指望其临阵之时令行禁止?”
这话一出,萧景焕明显愣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上。他几乎是顺着她的话,用一种近乎辩论的语气接了下去,语速都快了些:“哦?照你这么说,站得笔直就能打胜仗了?战场瞬息万变,靠的是这里,”他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战术和应变之能,不是木头桩子似的站着!”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若没有平日千万次‘木头桩子’般的锤炼,没有刻进骨子里的纪律,何来临危不乱的应变?只怕未等将军号令,自己就先乱了阵脚!这军姿,练的就是一股‘气’,一股‘魂’!”
她话音落下,亭中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怀瑾猛地清醒过来,脸色瞬间煞白。天!她方才……都说了些什么?!顶撞圣上,字字句句都如此咄咄逼人!
更让她心惊的是,一股强烈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随之席卷而来。方才那短短的几句争辩,从内容到语气,竟与她记忆中和辰璟哥哥在军营里的那次争吵,惊人地重合了!她惶然垂下头,不敢再看萧景焕,等待着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立刻到来。亭中安静得可怕,她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忍不住,极快地、偷偷抬眼瞥去。
只见萧景焕站在原地,竟像是……愣住了。他看着她,里面有清晰的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驳;还有一丝……恍然?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青筋浮现。
他在生气?还是……?怀瑾心乱如麻,无法解读这反常的沉默。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有些紧绷:“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怀瑾:“……是,臣妾告退。”怀瑾如蒙大赦,连忙福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走了几步,萧景焕忽然开口:“等等。”
怀瑾脚步一顿,心里一紧。他反悔了?要罚我?
却听他话题转得生硬:“看你那棋局摆的是《烂柯堂古谱》里的‘孤军深入’局吧?”
怀瑾愣了一下:“是……是的。”
“沈答应赏画的眼力……尚需磨砺,但这棋,倒像是用了心思。"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三日后,朕再来此处,测测你的水平。”
怀瑾还处在巨大的恐慌与迷惑中,下意识地想开口请罪:“陛下,臣妾方才失仪……”
可萧景焕根本不给她说完的机会,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离去。
郑德跟在后面,捧着那几幅画,快步跟上。
怀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
回撷芳殿的路上,怀瑾失魂落魄。雪盏跟在她身后,直到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声音里满是担忧与后怕:“小主,您方才……您怎么能那样跟皇上说话?那可是顶撞啊!”
怀瑾停下脚步。
良久,她才开口:“雪盏,我终于知道了……”
“知道什么?”雪盏不解。
怀瑾看着远处:“皇上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当初在军中,我和辰璟哥哥,也有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辩论。”
雪盏愣住了:“辰璟……哥哥?”
怀瑾陷入回忆:“当年在军中……”
*
那个眉眼飞扬、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傲气的少年辰璟,正松松垮垮地站着,对着面前一脸严肃的小怀瑾嬉皮笑脸:“怀瑾妹妹,至于嘛?站得再直,敌人也不会因此吓破胆啊。打仗,靠的是勇气和谋略!”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歪理!”十岁的怀瑾气得跺脚,“军纪便是一切的基础!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散漫,号令如何传达?队伍如何整齐?祖父说了,这叫‘气’,叫‘魂’!”
少年不服,梗着脖子争辩,“我看你就是死脑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靠的是随机应变!光会站桩子有什么用?”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没有平日千万次的锤炼,哪来的临危不乱?只怕敌人还没到,你自己先乱了阵脚!辰璟,你站好!”
辰璟:“可你说的这些,和站军姿有什么关系?”
怀瑾瞪着他:“当然有关系!”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
最后还是祖父路过,笑着把怀瑾拎走了。“你这丫头,又在抓人典型了。”祖父笑着说。
怀瑾还不服气:“可他说军姿没用!”
祖父看了辰璟一眼,笑了:“他是新来的,还不懂。慢慢就明白了。”
……
*
雪盏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她小声问:“小主……莫非……皇上就是当年的辰璟哥哥?”
怀瑾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他?”她顿了顿,“辰璟是已故镇北侯的远房侄孙。他父亲是从四品的参将,虽然也算官宦之家,但离皇室……差得太远了。”
“再说了,”怀瑾又道,“刚刚我细细看过皇上的面容。虽然……虽然和辰璟有些几分相像,但……辰璟哥哥左边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是小时候练箭被弓弦刮到的,很是明显。可皇上……皇上面如冠玉,毫无瑕疵。”
雪盏松了口气:“那就好……”可她看着怀瑾的样子,又有些担心,“可小主,您刚才那样顶撞皇上……”
怀瑾这才回过神,脸色一白。
主仆二人心神不宁地回到撷芳殿,却在殿门口,正遇上要出来的陆若霜。
这几月以来,怀瑾与陆若霜的感情越来越好。若霜对她多有关照,经常提点。怀瑾也记挂着陆若霜有孕在身,常常在自己小厨房亲手做些滋补的汤羹点心送过去。陆若霜每次都高高兴兴地吃完,还笑着说孩子在她肚子里动得欢,准是喜欢怀瑾姨娘的手艺。
陆若霜见怀瑾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关切地迎上来:“怀瑾妹妹,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雪盏在一旁小声说:“小主刚才……顶撞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