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遗恋》沧海月明ayan

2、第 2 章

　　1950年初春。
　　义和堂在西环的一处茶楼里，烟雾缭绕。
　　宋广义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面前摆着一壶龙井，但他一口都没喝。陈坤站在他身后，脸色铁青。
　　"大哥，这次的货，丢了整整三箱。"陈坤压低声音，"码头那边说是海关查得严，但我觉得不对劲。"
　　宋广义端起茶杯，又放下了："说说看。"
　　"这批货走的是老路子，之前从来没出过事。而且海关来的时间太准了，就像是有人提前通了消息。"陈坤顿了顿，"大哥，我怀疑内部有人通风报信。"
　　宋广义沉默了片刻："有怀疑的人吗？"
　　"暂时还没有。"陈坤摇头，"但我会盯紧的。"
　　"嗯。"宋广义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陈坤退出雅间。宋广义独自坐在那里，眉头紧锁。
　　义和堂这几年平稳发展，但树大招风，觊觎的人越来越多。外部的威胁可以防，但内部如果有人动心思，那才是最危险的。
　　他想起了林子豪。
　　这小子来了半年，做事稳妥，不多话，眼里有活。而且，他没有根基，没有派系，反而最可信任。

　　傍晚，林子豪正在账房整理账本，管家突然走了进来。
　　"老爷叫你。"
　　林子豪放下账本,跟着管家走向书房。
　　书房里，宋广义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约莫四十来岁,穿着考究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而锐利。
　　看到林子豪进来,那男人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对宋广义说："大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子？"
　　"嗯。"宋广义点点头,然后对林子豪说,"子豪,这位是陈二哥,社团的二把手。以后你跟着他做事。"
　　林子豪立刻躬身行礼："陈二哥好。"
　　陈坤上下打量着林子豪,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听说你做事挺利索？"他问。
　　"不敢,都是老爷栽培。"林子豪恭敬地回答。
　　"嘴巴倒是挺会说。"陈坤似笑非笑,"不过光会说可不行,还得看本事。明天跟我出去一趟,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能耐。"
　　"是。"
　　宋广义摆了摆手："好了,你下去准备吧。明天一早,在门口等陈二哥。"
　　"是,老爷。"林子豪退出书房。
　　走到门外,他听到里面传来陈坤的声音。
　　"大哥,这小子真靠得住？"
　　"先看看吧。"宋广义的声音平静,"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这孩子有灵气,值得试一试。"
　　"那好,明天我就试试他。"
　　林子豪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
　　他知道,明天是个关键。做好了,就能在这个社团里站稳脚跟;做不好,随时可能被一脚踹出去。
　　这三个月里，他做最脏最累的活，从不喊苦。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三天后，码头。
　　林子豪跟着陈坤手下的几个兄弟，在仓库里清点货物。
　　"子豪，这几箱搬到里面去。"一个叫阿强的兄弟指挥着。
　　林子豪点点头,弯腰搬起木箱。箱子很重，他用力抱起来，往里间走去。
　　就在经过角落时，他听到了两个人的低语声。
　　"……明天晚上，老地方……"
　　"……这次要小心，不能再让人发现……"
　　林子豪脚步一顿。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把木箱放好，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但那两个声音，他记住了。
　　一个是阿强，另一个是义和堂管账的阿辉。

　　当天深夜。
　　林子豪没有回宋宅，而是躲在码头附近的一处巷子里。
　　夜风很冷，他裹紧了单薄的衣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仓库的方向。
　　大概到了子时，仓库的侧门开了。
　　阿强和阿辉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三个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然后陌生男人递给阿强一个信封。
　　阿强打开信封看了看，点点头，塞进了怀里。
　　林子豪的心一沉。
　　他悄无声息地跟在三人身后，一路尾随到了一处茶楼。茶楼已经关门了，但三个人从后门进去了。
　　林子豪犹豫了片刻。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进去，很可能会被发现，甚至会有危险。
　　但如果不进去，就无法拿到证据。
　　他深吸一口气，从侧面的窗户翻了进去。
　　茶楼里黑漆漆的，只有二楼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林子豪摸黑上楼，贴着墙壁，慢慢靠近那个房间。
　　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
　　"……这次的货，卖了多少？"
　　"五千块。"阿强的声音。
　　"才五千？"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不满，"上次说好的，一箱至少两千。"
　　"彪哥，这次的货不好出手，已经尽力了。"阿辉赔笑道。
　　那个叫彪哥的人冷哼一声："下次再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对了，义和堂下个月有笔大买卖，你们盯紧了。"
　　"彪哥放心，我们……"
　　林子豪还想再听，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
　　"吱呀"一声。
　　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
　　林子豪心中一惊，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抓住他！"
　　林子豪冲下楼梯，一脚踹开后门，冲进了巷子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他拼命地跑，在巷子里左拐右拐。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堵墙，死路。
　　林子豪回头，阿强和另外两个人已经堵住了巷口。
　　"小子，跑啊，怎么不跑了？"阿强狞笑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
　　林子豪靠着墙，喘着粗气。他的手摸到了地上的一根木棍。
　　"阿强，你出卖义和堂，就不怕宋老爷知道？"
　　"宋老爷？"阿强冷笑，"等他知道，我早就拿着钱走了。倒是你，今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举起刀，朝林子豪冲了过来。
　　林子豪抓起木棍，猛地一挥，砸在阿强的手腕上。刀掉在了地上。
　　但另外两个人已经扑了上来。
　　林子豪拼尽全力反抗，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按倒在地。阿强捡起刀，眼中闪过凶光。
　　"小兔崽子，去死吧！"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宋广义带着十几个兄弟冲了进来。
　　阿强脸色大变，扔下刀就要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几个兄弟一拥而上，把三个人全部按住了。
　　宋广义走到林子豪面前，把他扶了起来："没事吧？"
　　林子豪摇摇头，嘴角渗出血丝："老爷，我……我找到证据了。"

　　第二天，义和堂总部。
　　陈坤站在大厅里,脸色难看。阿强、阿辉和那个叫彪哥的人跪在地上，五花大绑。
　　宋广义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
　　"说吧，背后是谁？"
　　阿强低着头，不说话。
　　宋广义也不着急，端起茶杯慢慢喝着。
　　过了很久，阿强终于开口了："是……是东和社的雷爷。"
　　东和社，是义和堂最大的对手。这几年一直在暗中挖义和堂的墙角。
　　宋广义点点头，放下茶杯："拉下去，按规矩办。"
　　几个兄弟把三人拖了出去。大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宋广义看向站在一旁的林子豪："子豪，这次多亏了你。"
　　"是我应该做的。"林子豪低头道。
　　"不。"宋广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救了义和堂，也救了我。从今天起，你就是义和堂的红棍，跟在我身边做事。"
　　红棍，是社团里的打手头目，地位仅次于堂主和二路元帅。
　　林子豪愣住了。他来义和堂才半年多，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这样的位置。
　　"多谢老爷提拔。"他单膝跪地。
　　半个小时后，宋家大宅。
　　林子豪坐在厢房里，大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伤得不算深，好好养几天就行了。"大夫说完，收拾东西离开。
　　宋广义坐在一旁，看着林子豪苍白的脸色，眉头紧锁。
　　林子豪不解："宋老大，您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我一直让人跟着你。"宋广义说。
　　"跟着我？"林子豪有些意外。
　　"这段时间社团里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宋广义点了根烟，"新安义对我们的动作太精准，每次都能提前知道我们的计划。我早就怀疑，社团里有内奸。"
　　他看着林子豪："你查得那么紧，我担心对方会对你下手。所以让阿坤派了阿三和阿四，暗中保护你。"
　　林子豪这才明白过来。
　　怪不得宋老大能来得那么及时。
　　"今晚阿三远远跟着你，看到你进了那个巷子后，出来的人不对劲，立刻回来报信。"宋广义继续说，"我和阿坤马上带人赶过去，幸好赶上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子豪，以后做事要小心。江湖险恶，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
　　"是，宋老大。"林子豪低下头，"让您担心了。"
　　这时，陈坤从外面进来。
　　"宋老大，那几个人审过了。"
　　"说了什么？"
　　"他们承认是新安义的人，专门来对付豪哥的。"陈坤说，"新安义知道豪哥在查内奸，怕被查出来，所以想先下手为强。"
　　"那个泄密的人是谁？"宋广义的声音冷了下来。
　　"还在查。"陈坤说，"但范围已经缩小了。豪哥今晚约的那个人，是西环堂口的阿昌。"
　　"阿昌？"宋广义皱眉，"他跟了我十年了。"
　　"有时候越是跟得久的，越容易被策反。"陈坤说，"我会继续盯着他。"
　　"嗯。"宋广义点头，"查清楚了再动手，别打草惊蛇。"
　　"是。"
　　陈坤离开后，宋广义又对林子豪说："这几天你好好养伤，社团的事暂时不用理了。"
　　"宋老大，我……"
　　"什么都别说了。"宋广义打断他，"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
　　他站起来："子豪，你要记住，在这个江湖上，命最重要。再重要的事，都没有命重要。"
　　说完，他走了出去。
　　林子豪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臂，心里五味杂陈。
　　宋老大对他，真的像父亲一样。
　　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报答宋老大的恩情。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宋广义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门口走去，没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哦，还有件事。"
　　"老爷请讲。"
　　宋广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我有个女儿，从小失了母亲，性子孤僻。平日里我忙于社团事务,陪她的时间少。我看你是个稳重可靠的孩子，以后有空,哦。。。就陪她说说话,省的让她一个人闷着。"
　　林子豪心中一颤。
　　"老爷放心，我会照看好小姐。"
　　宋广义点点头："去吧，好好休息。"

　　三天后，清晨，宋宅后院。
　　林子豪站在后花园的回廊下。手心攥着衣角，宋广义让他来陪小姐,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空气静悄悄的，只听见树叶的沙沙声伴随着雀仔的鸣叫。
　　回廊另一端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宋念儿穿着淡粉色洋裙，头发梳成两个辫子，怀里抱着那只灰白的猫。她看见不远处的林子豪，脚步慢了下来。
　　林子豪垂着头，随着脚步声渐近，他感觉心口发紧。直到一双白色皮鞋伫立眼帘下，他才意识到小姐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你就是林子豪？”
　　“是。“他心头微微一震，声音有些沙哑：”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我爹提起过你。”
　　"我们，是不是以前在这见过？"宋念儿轻声问
　　“是。”林子豪点点头。他一身质朴干净的布衫，勾勒出他宽宽的肩膀，人似乎比半年前高了一些。
　　”这次看起来好多了。”宋念儿打趣道。
　　林子豪不知如何回应是好，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突然想起来：“哦，宋老爷让我……陪小姐说说话。"
　　“你讲话都是一直低着头吗？”
　　林子豪怔了一下，抬起头来。
　　这是宋念儿继半年前初见后，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林子豪的模样：一双狭长而深邃的双眼，浓密的眉毛和突出的骨骼透着倔强。
　　宋念儿白皙的脸庞满是青涩，一双眸子亮亮的，眼底划过一丝忧郁。林子豪呆呆看了会，又倏地低下头去，脸上略微发烫。
　　“你，跟我来。”宋念儿转身向客厅走去。微风抚过的裙摆轻轻摇曳。
　　林子豪随后进了客厅。
　　宋念儿在沙发上坐下，把猫放了一边，看到林子豪低着头站在一旁
　　”你坐。“
　　林子豪在一旁的客座上坐下来。
　　”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你从哪来的？“
　　林子豪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我……从内地来的。家里出了事，逃到香港。是宋老爷在码头救了我，让我在宋家做事。"
　　"家里出了什么事？"宋念儿歪着头问。
　　林子豪握紧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战乱。父母都……没了。"
　　宋念儿的表情黯淡下来："我妈妈也没了。"
　　林子豪抬起头，看到她眼眶微红。
　　"对不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宋念儿眨了眨眼睛，"我都习惯了。"
　　两人又沉默了。
　　小猫"喵"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它叫什么名字？"林子豪试着找话题。
　　"喵喵。"宋念儿说，"很普通的名字，对吧？"
　　"不……挺好的。"
　　"你养猫吗？"
　　"不会。"林子豪摇头，"以前家里穷，养不起。"
　　"那我教你。"宋念儿突然站起来，把猫递给他，"你抱抱看。"
　　林子豪慌了："我……我不会……"
　　"没事，它很乖的。"
　　林子豪小心翼翼地接过猫，动作僵硬得像抱着一个瓷娃娃。小猫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他吓得手一松，猫跳到了地上。
　　宋念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林子豪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让林子豪感到一阵温暖和放松
　　宋念儿突然说："你想看看我的房间吗？"
　　林子豪愣了一下："这……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宋念儿起身上前，拉起林子豪的手，"跟我来。"
　　林子豪怔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宋念儿的房间在宅子的西侧，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这个季节还没开花,但树影婆娑，很是清幽。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窗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
　　宋念儿把猫放在床上，然后走到书架前,从最上面取下一个木盒子。
　　"这是我的宝贝。"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些小东西：一只玉镯、几张发黄的照片、一个绣花的香囊，还有一本日记。
　　林子豪站在一旁，不敢靠太近。
　　宋念儿拿起那只玉镯，轻轻抚摸着："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走的时候，我才五岁。"
　　林子豪沉默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娘还在，会不会陪我说话，陪我玩。"宋念儿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子豪能听出其中的孤独，"但是没有如果。"
　　她把玉镯放回盒子里，又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笑容温柔。
　　"这是我娘。好看吗？"
　　"好看。"林子豪说，"小姐和夫人长得很像。"
　　宋念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是林子豪第一次看到她笑。
　　"你也没有娘吧？"宋念儿突然问。
　　林子豪一愣："小姐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宋念儿把盒子盖上，"你眼睛里有种……一样的东西。"
　　林子豪低下头，没有说话。
　　宋念儿也不追问，只是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你识字吗？"
　　"识一些。"林子豪有些惭愧，"但不多。"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宋念儿翻开书，"这是《三国演义》，你听过吗？"
　　林子豪摇头。
　　于是宋念儿就给他讲三国的故事。从桃园三结义，讲到赤壁之战，讲到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她讲得绘声绘色，林子豪听得入了神。
　　此后的日子里，宋念儿常常找他来说话。她会给他讲书上看到的故事，讲香港的历史，讲外面的世界。她说英国人占了香港，维多利亚港是因为英国女王的名字命名的。她说太平山顶能看到整个香港，海湾像一颗明珠。她说欧洲有个地方叫巴黎，街道两边都是梧桐树，秋天的时候落叶铺满一地。
　　林子豪听着这些，心里既惊叹又自卑。小姐懂得那么多，见过那么多，而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
　　"小姐，"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您懂这么多，以后一定能去很远的地方，过很好的生活。"
　　宋念儿摇摇头，声音淡淡的："我哪里都去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宋家的女儿。"她看着窗外，"爹爹需要我，宋家需要我。我的命，从生下来就定好了。"
　　林子豪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念儿转过头，看着他："你知道吗？先生说，人的命运，有些是天注定的，有些是自己选的。"
　　"那……小姐觉得，我们的命是天注定的，还是自己选的？"
　　宋念儿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也许一开始是天注定的，但走着走着，就变成自己选的了。"
　　她顿了顿，又说："可是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选，其实还是在天的手心里。就像下棋，你以为自己在走，其实棋局早就摆好了。"
　　林子豪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