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定义的风》火枝蔓不哭

3、镜中花

　　沈叙第一次注意到花念微，是在教学楼拥挤的走廊里。她太高，太瘦，像一株缺乏日照的植物，苍白的小脸上嵌着一双过于漆黑的眼睛，带着一种易碎的疏离感。她是邻班的女生，是在一次教室外碰见就不知怎么就熟络起来了。

　　“我们班的人都不跟我玩了，”花念微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的颤音，“沈叙，我能来找你吗？”

　　沈叙本性严谨，不喜是非，但看着对方那双似乎承载了过多阴影的眼睛，她点了点头。最初的交往是平淡的，直到花念微开始向她倾吐“秘密”。

　　“我们班那个男生，就是我座位斜对面的那个，好像喜欢我，”花念微垂下眼睫，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总是偷偷塞零食给我。”

　　沈叙有些意外，但只是安静地听着。后来，花念微又和他们年级那个公认长得好看、但也公认是“渣男”的男生谈起了恋爱。沈叙在心里画了个问号，但并未宣之于口。再后来，风波起了。据花念微说，她班上的女生觉得她“吊着”之前那个喜欢她的男生，联合起来孤立了她。

　　“她们都不理解我，”花念微对沈叙诉苦，眼神黯淡，“只有你愿意听我说。”

　　沈叙依旧只是安慰，不对任何人做评价。这是她的原则，在充斥着抄袭和浮躁的理科班里，她早已习惯了谨言慎行。而真正让沈叙对花念微产生近乎崇拜情绪的，是她的成绩。年级第一的光环，足以让在普通班里挣扎、渴求向上的沈叙仰视。

　　“念微，你好厉害，”沈叙由衷地赞叹，“这次又是第一。”

　　花念微却只是淡淡地摇头，然后抛出了更沉重的“真相”。她说她在家很抑郁，父母在一次高速行驶的车上“混合双打”她；小时候因为没考好，被母亲扇耳光；她恨她母亲，从小到大都在对打。她说自己成绩一直顶尖，直到初三那年，母亲非要陪读，她受不了那种压迫，才考砸来了这所普通高中。最让沈叙心惊的是，她说自己因抑郁用刀片自杀过，进出过四次ICU。

　　这些骇人听闻的经历，从花念微那张苍白平静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戏剧性。沈叙信了，心底涌起巨大的同情和一种被信任的使命感。在这个虚假的环境里她自己的理科班抄袭成风，花念微的“悲惨”与“优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她觉得这个女孩是如此独特而不幸。

　　但怀疑的种子，总会因为细节的悖理而悄然萌发。沈叙注意到，花念微描述那些“致命”创伤时，眼神深处缺乏一种应有的、劫后余生的余悸，更像是在背诵一段熟悉的台词。她说四次ICU，却从未在身上留下任何可见的、与之匹配的疤痕。而且，一个经历过四次濒死体验的人，如何能保持年级第一的稳定心态和精力？

　　然而，沈叙的严谨让她选择不轻易下定论，或许只是对方太过坚强，或许创伤被隐藏得很好。

　　后来，花念微又说要休学，情绪低落地说家里肯定不同意，要走关系，这学期读完可能就不来了。沈叙为她担忧，却也无力改变什么。

　　新学期开学，沈叙果然没在原来的班级看到花念微。她发去消息询问，石沉大海。她甚至有些不好的预感，想起了那些关于自杀和ICU的故事。

　　直到某天，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沈叙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校服，混在比自己低一级的年级队伍里。是花念微。她依旧瘦削苍白，正和身边一个新同学低声说笑，神态自然，毫无异样。

　　沈叙愣在原地，一种冰冷的凉意沿着脊椎爬升。

　　不久后，一个和花念微同班、也与沈叙相熟的朋友，在闲聊中证实了那份凉意。

　　“你说花念微啊？别提了，”朋友语气带着些许不屑，“我们班都知道她是‘撒谎精’，满口没一句实话。之前就是因为她到处跟人编故事，说班里谁喜欢她，又跟那个渣男纠缠不清，大家才不爱搭理她的。”觉得装的要死

　　朋友继续剥着手里的橘子，仿佛在说一件众所周知的笑料：“她跟你说的那些悲惨家世、自杀进ICU，跟好几个人都说过了，版本都差不多。还有啊，她那个年级第一，水分大得很，有一次考试带手机还被抓过现行，只是没公开处理而已。她是因为在原来班级实在待不下去，人际关系一塌糊涂，家里才想办法让她留了一级，换了个环境。”

　　橘子皮的辛辣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沈叙却只觉得鼻腔酸涩。所有零碎的细节、那些曾让她心生疑虑的违和感，此刻都串成了一条冰冷的锁链，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自己曾付出的真心安慰、由衷的崇拜和深深的同情，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她像是一个虔诚的观众，为舞台上精心编排的悲剧洒下热泪，幕落后却发现，所有道具都是假的，连演员的眼泪都是眼药水。

　　她没有愤怒，只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被愚弄的荒诞感。在那个充斥着抄袭和虚假的理科班里，她至少还能通过严谨的努力，守护自己成绩的真实。而她曾经视为淤泥中白莲的花念微，却从根茎开始，就是一场精心构筑的幻影。

　　沈叙望向窗外，天空是那种常见的、乏味的灰蓝色。她想起自己转班抗争时的痛苦与坚持，是为了追求一个更真实、更有秩序的环境。而花念微，则选择了在虚构的戏剧中，扮演一个悲情的主角，以此博取关注与同情。

　　她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沈叙收回目光，重新摊开桌上的习题册。笔尖落在纸上，划出清晰而确定的痕迹。这个世界或许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抄袭”与“谎言”，无论是试卷上的答案，还是一个人的人生故事。但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唯有像对待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一样，一步一步，严谨地、真实地，去求证，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不容置疑的答案。而那朵名为“花念微”的、苍白而美丽的“镜中花”，连同那些惊心动魄的谎言，终将在时间与事实的照映下，无声无息地，碎裂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