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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讲法堂上心慌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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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为云顶天宫板上钉钉的首席大师兄,某些责任和义务,是注定无法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就能逃避的。这不,今天上午,日程玉简上明晃晃地标注着,轮到他去“讲法堂”给新入门的一批内门弟子讲解最基础的引气法诀要点。而按照宗门那该死的、不知哪个年代定下的破规矩,新晋的亲传弟子,也就是那位让他现在头皮发麻的云妄衣师弟,也需要到场观摩学习,美其名曰“感受师兄风范,熟悉宗门氛围”。
躲不掉了。命运的齿轮(或者说,是作者恶趣味的笔)无情地碾过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霍江临怀着一种堪比奔赴诛仙台就义般悲壮的心情,磨磨蹭蹭地从那张柔软的贵妃榻上爬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浑身都散发着“我不想上班”的哀怨气息。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下带着淡淡青黑(主要是心理压力导致的)、一脸生无可恋的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
更衣时,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态度,在一堆月白色系的衣袍里,精挑细选了一件领口最高、包裹得最严实、连手腕都能遮住大半的款式,力求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密不透风、无懈可击的“正经人”、“道德楷模”。头发也用那支象征身份的白玉莲花簪,一丝不苟地、牢牢地束在脑后,连一根不听话的发丝都找不到。
他对着那面清晰的巨大铜镜,努力练习了几遍“温和而不失威严”、“亲切而保持恰到好处距离”的标准大师兄表情,直到脸颊肌肉都有些发酸,才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入龙潭虎穴的勇士,视死如归地朝着位于主峰半山腰的讲法堂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烧红的烙铁。
……
另一边,寒潭峰。
云妄衣的状态,比起霍江临,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几乎是睁着眼睛,在冰冷的石室里硬生生熬到了天光破晓。脑海中那个月光下、灵泉中的身影,如同最顽固的心魔,又如同技艺最高超的画师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出的画卷,烙印在他的识海深处,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那光滑如玉、泛着月华的脊背线条,那惊惶回眸时氤氲着水汽与无措的桃花眼,那眼尾红得惊心动魄的泪痣,那猛地缩回水里、只露出湿漉漉脑袋的、可怜又可爱的模样,还有那无孔不入、仿佛能勾起心底最隐秘渴望的、清冽又魅惑的莲香……每一个细节,都在夜深人静时被无限放大,反复折磨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陌生的、令人烦躁的悸动与燥热。
他试图运转心法,借助修炼来驱散这些扰人的杂念,却发现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时,都仿佛带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心底的灼热,不仅无法静心,反而像是在火上浇油。他又试图调动起对霍江临那虚伪行径的冰冷恨意,想要用这熟悉的情绪覆盖掉那莫名滋生的、让他感到恐慌的悸动,却发现那恨意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根基,变得不再纯粹,其下似乎有什么更加危险、更加不受控制的东西正在悄然变质、发酵。
当他收到执事弟子传来的、需要前往讲法堂观摩的灵力传讯时,第一反应是斩钉截铁的拒绝。他不想见到那个人,至少现在不想。但下一刻,一股更强的、近乎偏执的念头猛地压倒了退缩——逃避?他云妄衣何时需要逃避?凭什么要逃避?他倒要亲自去看看,那个昨夜做出那般……不知廉耻、放浪形骸行径的虚伪家伙,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如何装出一副道貌岸然、风光霁月的模样!
他倒要看看,霍江临在面对他时,那双眼睛里会不会有一丝心虚,一丝慌乱!
于是,云妄衣冷着一张仿佛能冻裂千年寒冰的俊脸,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寒潭深处冻结了万载的玄冰还要冷冽刺骨,也迈着沉穩而决绝的步伐,朝着讲法堂的方向走去。那背影,不像是去听课,更像是去……踢馆。
……
讲法堂内,气氛庄重而肃穆。数十名新入门的內门弟子早已按照次序盘膝坐在下方的蒲团上,一个个神情激动又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期待。能亲耳聆听被誉为宗门年轻一代领袖、风光霁月的首席大师兄霍江临亲自讲解基础法诀,对他们这些初入仙门的小菜鸟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和机缘,足以让他们回去吹嘘三年。
霍江临端坐在前方稍高的一个宽大蒲团上,面前摆放着一盏氤氲着淡淡灵气的清心茶。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从容,目光平视前方,看似在静心等待时辰到来,实则内心早已慌得如同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腾呼啸。他的耳朵像是最精密的探测法器一样高高竖着,神经紧绷,捕捉着讲法堂门口的每一个细微动静,尤其是那熟悉的、带着冰冷气息的脚步声。
当那抹挺拔而冷峻的、穿着天蓝色弟子服的身影,如同裹挟着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般出现在讲法堂门口时,霍江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又带着电流的手猛地揪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开始失控地狂飙!
来了!他真的来了!
云妄衣依旧穿着那身略显朴素的天蓝色弟子服,身姿笔挺如松,面容冷峻如同雪山之巅的雕塑。他目不斜视地走进来,步伐沉稳,对于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敬畏、或羡慕的目光置若罔闻。他径直走到前方,对着霍江临所在的方向,极其标准、也极其疏离地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是行了个弟子礼,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在最前排特意为他预留的一个空蒲团上坐下,全程……没有看霍江临一眼。
霍江临:“……”
好吧,看来对方选择了最高级别的“无视”和“冷处理”策略。这倒是……正合他意?至少不用立刻面对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冰冷眸子。
他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即使不看他、也如同实质般存在感极强的冰冷视线,清了清嗓子,用那经过千锤百炼(?)的、清朗悦耳的嗓音,开始了今天的讲法。
“诸位师弟师妹,今日我们讲解《基础引气诀》第三篇,关于灵台方寸的守持,与周身灵气引导入体时的关键要点……”
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稳力量。讲解内容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却不显晦涩,偶尔还会穿插一些自己在修炼此诀时遇到过的小问题和小窍门,以及需要注意的禁忌,听得下面的弟子们如痴如醉,纷纷露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的表情,看向霍江临的目光更加充满了崇拜。
霍江临一边凭借着原主扎实无比的基本功和记忆本能,流畅地讲述着,一边暗自庆幸:还好这身体的本能还在,这些基础知识就像是刻在DNA里一样,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不至于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当着云妄衣的面卡壳出丑。
然而,这份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他敏锐地(或者说,是过度敏感地)察觉到,坐在最前排、一直低着头的云妄衣,虽然看似在认真聆听,姿态端正,但他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微微蹙起的、带着一丝不耐的眉头,以及那放在膝上、骨节分明却无意识蜷缩起来、微微用力的手指,都隐隐透露出一股……极力隐忍着的烦躁和不耐?
他在烦躁什么?是我讲得不够好?太枯燥?还是……因为昨晚那尴尬至极的事情,他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坐在这里纯粹是折磨?
霍江临心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鼓,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讲解的语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原本流畅的思维也出现了一丝滞涩,眼神更是控制不住地、状似无意地、一下下地往云妄衣那边飘。每一次瞥过去,都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扫一眼,又立刻收回,生怕被对方抓住。
一次,两次……
当霍江临第三次,带着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虚,将目光偷偷扫过云妄衣时,一直低垂着眼睑、仿佛在盯着自己膝盖的云妄衣,猛地、毫无预兆地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如同寒潭古井的墨玉眸子,如同两柄早已蓄势待发、骤然出鞘的冰冷利剑,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抓住了霍江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带着慌乱和窥探意味的视线!
四目,再次于这庄重的讲法堂上,毫无缓冲地、直直地相对!
空气,仿佛再次被无形的寒冰冻结。
时间,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霍江临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后面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忘得一干二净!他张着嘴,维持着半个音节将吐未吐的滑稽姿势,看着云妄衣那双冰冷眸子里似乎跳跃着的、压抑的暗火,只觉得脸颊“轰”的一下,如同被投入了炼丹炉,烧了起来,连耳朵尖都烫得仿佛要冒出热气!
“大、大师兄?”下面有弟子见他突然停住,面露疑惑,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
这声提醒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霍江临耳边,他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慌乱地、近乎狼狈地强行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力度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砸在面前的地板上。他下意识地端起旁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清心茶,战术性地送到嘴边,想要喝口水掩饰一下自己这巨大的失态,结果因为手抖得厉害,茶杯边缘与牙齿磕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差点把里面的茶水直接洒在自己那件精心挑选、力求“正经”的昂贵月白长袍上。
“咳……嗯……”他强装镇定地放下茶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和节奏,“方才……方才我们讲到,灵台守一,关键在于……在于……”
他的脑子依旧是一片浆糊,那个被遗忘的关键词像是在和他玩捉迷藏,死活不肯出来。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想不起来,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完了完了……这下丢人丢大了!还是在云妄衣面前!
就在霍江临急得快要原地升天,感觉自己首席大师兄的威严即将扫地之际,坐在下面的云妄衣,看着台上那人因为与自己对视而慌乱失措、脸颊绯红、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窘迫模样,心底那股莫名的、恶劣的烦躁感,竟然奇异地被一种更加复杂的、带着一丝扭曲满足感的情绪取代了一部分。
他忽然觉得,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风光无限的大师兄,因为自己而露出这般……有趣的反应,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诧异,但那双冰冷的眸子,却依旧牢牢锁定在霍江临身上,没有移开分毫。
霍江临在那冰冷又带着探究的注视下,度秒如年,终于,在差点要把《基础引气诀》从头再背一遍的绝望中,那个卡壳的关键词如同救命稻草般猛地跳了出来!
“在于‘勿为外物所扰’!”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一个调,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勿为外物所扰!心神凝聚,方能引气入体,畅通无阻!”
他赶紧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讲下去,语速快得像是要追赶什么,再也不敢往云妄衣那边看一眼,全程目不斜视,仿佛台下最前排那个散发着冷气的师弟只是一尊人形冰雕。
接下来的讲法,就在霍江临强装镇定、内心波涛汹涌,和云妄衣表面冷漠、实则目光如炬的诡异氛围中,艰难地接近了尾声。
当霍江临终于说完最后一个字,宣布“今日讲法到此结束”时,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大仗,后背的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然而,老天爷(或者作者)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就在他刚站起身,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溜走时——
“大师兄请留步。”
一个清冷低沉,却如同带着冰碴子的声音,自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如同最强大的定身咒一般,将霍江临刚刚抬起的脚步,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霍江临浑身一僵,内心发出一声哀嚎。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僵硬地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后、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的云妄衣。对方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像是两口幽深的寒潭,牢牢地锁定着他。
霍江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云、云师弟,还、还有何事?”
云妄衣看着他脸上那快要维持不住的僵硬笑容,以及眼神中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慌乱和心虚,心中那点恶劣的、想要看他更加窘迫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峻模样,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关于修炼的学术问题:
“关于大师兄方才所讲‘灵台守一,勿为外物所扰’一节,弟子心中尚有不解,想要请教。”他微微停顿,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直视着霍江临闪烁不定的眼睛,特意在某个词上,几不可察地加重了一丝微乎其微的语气,“若……那‘外物’扰人至极,如影随形,令人难以静心,甚至……避无可避,又当如何应对?”
霍江临:“!!!”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腾”的一下,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再次汹涌返场,烧得他头晕眼花!这问题!这措辞!“扰人至极”?“如影随形”?“避无可避”?还有那意有所指的眼神!他绝对是故意的!他就是在赤裸裸地暗示昨晚灵泉边的事!他在用这种方式嘲讽我!报复我!
“呃……这个……这个嘛……”霍江临脑子瞬间又是一片空白,CPU彻底过热烧毁,他眼神飘忽,不敢与云妄衣对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他自己都觉得蠢爆了的回答,“所谓……所谓……眼不见为净!对!眼不见为净!若是外物扰人,那……那避开便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只要……只要自身心志足够坚定,道心稳固,自然……自然不会被那些无关紧要的‘外物’所动摇!”
他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地用眼神向云妄衣传递着强烈的暗示和祈求:昨晚那就是个意外!天大的意外!求求你了大哥!忘了它吧!我们都把它忘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以后你还是那个冷酷的师弟,我还是这个正经的大师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好不好?!
云妄衣看着他这副急于撇清关系、恨不得立刻划清界限、眼神里写满了“求放过”的怂包模样,心底那股刚刚被压下去一点的烦躁感,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又“噌”地一下冒了起来,甚至烧得更旺了些。他微微眯起那双危险的眸子,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冽了几分,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怒气:
“哦?避开?”他往前踏了一小步,虽然动作不大,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若那‘外物’……并非死物,而是……活物呢?并且,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呢?譬如,同门之间,恰巧……毗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弟子愚钝,不知大师兄……又当如何‘眼不见为净’?”
霍江临被他这步步紧逼、直戳肺管子的追问给问得哑口无言,张口结舌,像是离了水的鱼,只能徒劳地张合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快要被云妄衣这咄咄逼人(在他看来简直是索命!)的追问给逼得原地爆炸、螺旋升天了!
这家伙到底想怎么样啊?!啊?!难不成还要他签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后山灵泉洗澡了?还是说……要他负责吗?!可他也是受害者啊!(自认为)
看着霍江临那副窘迫得满脸通红、眼神乱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可怜模样,云妄衣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掠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和那颗格外显眼的泪痣,心底那股莫名的火气与烦躁,忽然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泄掉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无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细微的失落。
他这样步步紧逼,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呢?难道指望这个虚伪又胆小的家伙,会承认什么吗?
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恢复了古井无波状态的眸子,淡淡地瞥了霍江临最后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冰冷的审视,有淡淡的嘲讽,或许……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被抛弃的小狗般,明明想靠近,却又只能用呲牙咧嘴来掩饰的……委屈和失落?
“弟子……明白了。”他微微躬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客套,仿佛刚才那带着刺的追问从未发生过,“多谢大师兄……指点。”
说完,他不再多看霍江临一眼,径直转身,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冷寂,离开了讲法堂。那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落寞?
霍江临看着他那冷漠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瞬都会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似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门口,才长长地、长长地、劫后余生般舒了一口大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一屁股瘫坐回身后的蒲团上。
这对话……太TM折磨人了!简直比连续修炼三天三夜还要耗费心神!每一句都像是在万丈悬崖边的钢丝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看着空荡荡的讲法堂,内心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悲凉。
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